沈父同意之後,第二天,沈卿卿就駕著馬車去了探花郎的府邸。這座新建的府第從外頭瞧著就極其精緻奢華,可見皇上對他的看中,杭有羽才華卓著,得朝廷賞識重用是情理之中。沈卿卿是早就知道的,不然也不會拿著他的名聲替自己造勢了,可是如今的禍事又是她始料未及的。

一襲男袍的她來到探花郎的府門口,門子瞧了又瞧,不是她裝扮古怪,而是太豔麗了,粉藕的臉頰,細條奢靡的身段,只要是長眼睛的都不會認為眼前的是個男子,不僅不是男子,還是個相當出色的小姐。可是沈卿卿不這麼認為,這套衣裳寬大素淨,是特意新制的,出門前又刻意畫濃了眉毛,拉長了眼線還抹了暗粉,把她嬌氣秀致的地方反反複複修整了一番,自己瞧著可像個少年郎了。

見著門子眼睛都瞪直了,跟在後頭的淡碧提起聲音道:“小哥,我家公子是特意來求見的,有勞了。”緩過神的門子進了屋很快就返回來,恭敬道:“原來是沈家公子,爺早有吩咐了,快請。”聽到門子的聲音,沈卿卿也歡喜了幾分,她就說嘛,杭有羽對她是不會太惱的,臉上也多了三分神采。不知不覺中,高聳的胸脯隨著昂首的蓮步高高翹起來,淡碧在一旁扯扯她的袖子,沈卿卿才又恢複了佝僂的樣子,只是女兒家的情態又如何掩得住。

進了院子便出來一個婢子領著,探花郎府裡頭別有洞天,奢侈繁華,沈卿卿發達的時候也想過換個一進的院子,可是苦於這般院子都是給朝廷徵用來賞賜命官的,有錢也未必能買到。這一路上,還經過兩三個婢子,都是年輕美貌的少女,有的還對著這個方向指指點點。她便聽到一個婢子壓低著聲音道:“快看啊,又有公子來拜訪了。”“啊,是啊,可是這身條也忒地纖細了。”“我來瞧瞧,哎,怎地走得如此之快。”

沈卿卿抓緊了步子,還叫淡碧掩護著,她之所以用男裝進府,一是如今她到了成婚的年齡出入男子府第不得不顧忌名聲,還有一個重要的因由是曾經與柳青青有過交易。雖然如今她已另嫁,但是那份契約書還是存在自己的箱子底。如今得見府中情形,心中更是咯噔突跳,從前他是不喜女子伺候的,可見三年時間便是連喜好都變了,上一世聽說他流連花叢可見不虛,也別怪她與柳青青都另作打算。

不一會兒,她在婢子的帶領下入了個漂亮的院子,院子裡種滿了開花的樹木,這個時節花葉都凋零了,可是這裡卻移植其他地方的花兒,這點倒仍舊與以往相同。婢子連稟告都未有,吱呀一聲推開房間門就叫沈卿卿進去,淡碧正要隨小姐進去卻被一臂攔在了外頭。

這是一間書房,裡頭還有一處簾子遮擋,她環顧了一週,見著書案前並未有男子的身影,於是兀自掀開了一旁的簾子。方木塌上,男子靠仰而坐,玉冠束發,披著一件暗紫色的外袍,手持著卷帛細細翻看。日影從紗窗照耀而入,打在他白皙俊美的臉上,再襯著暗紫的外袍,越發顯得高雅華美,還帶著不染世俗煙塵之貴氣,不愧是探花郎。聽說他之作本是榜首,只因為長相太過俊美,反而適宜了探花之稱,這些年來都無人能夠匹及。不是容貌太醜太老,就是才華文章不能入眼。

沈卿卿看得出神,想起昔日在杭府,她出入他的書房如無人之地,回回他也是這般不動聲色,可是時移勢易,她和他還是曾經的兩人嗎。

正神遊天外,突然撞見他驀然抬頭看過來,漆黑的眸子帶著笑意打量著她,漸漸地,那眸子的笑意越來越盛,連嘴角都咧開了,但是,那眸光卻是冰寒入骨。看著女子發白的玉指絞在一起,他挑了挑眉,淡笑道:“畫了兩道眉毛就想避人耳目,到底是你蠢還是以為我蠢?”

沈卿卿猛然抬頭,昔日他不是如此的,即便是戲耍也不會用如此冷漠的目光瞧著她,更不會方才見面就如此說教,那態度中的不喜和不善已經十分清楚了。她迅速垂下了眸子,戰戰兢兢猶如受氣的小媳婦,那臉上不知是羞澀還是膽怯浮上一層光暈,似晶潤透白的羊脂玉上抹了紅粉,異常絢麗。

看到這般顏色出眾的女子,杭有羽先是一怔,轉眼,他的臉上露出一抹嘲諷和痛色。

沈卿卿咬了咬唇瓣,抬眸看向他,輕輕說道:“羽,我是來有求與你的,你能不能收回對沈家的狀書?”

杭有羽打斷她的話:“莫非你以為是我遞的,濫用當朝命官的畫像大肆斂財是重罪,皇帝親自下的罪狀,你當是找個男人一般輕而易舉。”沈卿卿的手顫了一下,沒有發覺他飽含諷刺的話,喃喃道:“皇帝親自下的罪狀。”是皇帝下的旨啊。她顫顫地退了兩步,直到抵在牆壁上,淚水也如掉了線似的汩汩而出。

書房中安靜下來。杭有羽緩了緩神色,剛想張口時又迅速地別開眼,好似並不想這麼放過眼前的女子。在一陣寧靜只剩抽泣聲後,他緩緩說道:“若是無事,你可以離開了。”

沈卿卿猛然地抬起頭來,她的唇角發白,吸了口氣,小意謹然道:“羽,那畫像中的人畢竟是你,如今沈家遭了難,我想請羽援手相助。”

方才退得狼狽幾縷烏發垂散在額間添了三分嫵媚楚楚,她本就生的豔麗撩人,這番女扮男裝毫粉不施竟然有種詭異地惑人之態。看著這般模樣的嬌人,杭有羽笑了起來,笑著笑著,他突然一冷道:“為何?我為何要援這個手?”

沈卿卿沉默了,就在他的冷意越發重時,她慢慢地啟唇:“羽,昔日你不是中意我的麼?”她妖豔的臉雖然雪白,這話卻如此清晰,如此理所當然。

杭有羽仰頭大笑起來,她說的意思是,昔日便因為他中意她,所以可以毫不顧忌地利用他,然後在他離去之時又投靠了他人,便是他還未離開之際,這個女子就打了他的主意。昔日她的小意柔情,她的悉心照料,她的撒嬌乖順,都成了刺根根紮在心口。而他的愛護,他的大方,他的情意,便成了大大的諷刺和笑話。

他的笑聲把外面的淡碧和婢子都震了一跳,一時之間,四下俱靜。好一會兒,杭有羽才收起了笑容,他優美高雅地走出了簾幕,在書案前坐好,他從木抽中拿出一張契書,在沈卿卿驚疑的目光中,重重地甩向地面,陰冷著聲音道:“我從未見過你這般趨勢貪財,又狡黠無情的女人。”

沈卿卿拿著那契書的手直抖,便是連哭都忘了。這個,這個竟然是她與柳青青交易的契約。她那也存有一份,即便不識字,她也知道上面寫著,五千金到手之後,此生與他再不複見。

完了,一切都完了。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喃喃道:“我,我,不是的,不是這樣的。”杭有羽緩緩地走了過來,在她的面前蹲下,甚至還好心地拿出帕子挾著她的下巴輕輕擦拭,他壓低了聲音,這人的音色本就有些弦樂的動聽美妙,這般壓低更有著蠱惑人心的魅力:“不是什麼,這上方的手印不是你的,還是說你是被強迫的?沈卿卿,我昔日也以為給你的銀兩已經足夠多,多得可以護你周全,多的以為你不必攀附他人可以一心一意地待我,可是我料錯了,你竟貪得無厭地在我走之前就作了萬全的打算。如何,想齊人之美,你不是傻子,我才是一直被你玩弄在股掌之間的那個。”

他咬牙切齒地控訴著她的罪狀,手指中的力度似乎要把她的下巴都擰碎了,沈卿卿啞口無言,眼淚又逼得直往下掉。杭有羽低笑了一聲,手放開她柔嫩的下巴,上頭赫然出現了一片烏青。

他迅速回身,給了她一個傲然的背影道:“收起你的眼淚吧,在我這邊已經不頂用了。”空氣冷然了幾分,就在他不耐煩這份沉寂時,袖子被一隻羊脂玉的手握住,輕輕地搖了搖,他收緊了眉頭,感覺袖子又被扯了扯,眸子裡頭映出女子水汪汪的眼睛和要滴出水的面容,聽到她軟濡無助地祈求道:“羽,我錯了,我悔了,你能不能原諒我一次。”

對,她還是她,巧言令色,轉眼翻臉無情的女子。這個想法一出,心頭湧起一片憎惡。他閉上了眼,蒼白貴氣的臉上毫無喜意,抬手,一根一根地,極其厭惡地拿開她碰觸在袖子上的小手。

他重新坐回書案旁,譏笑道:“你這番祈求之舉向男子作了幾回?”在她的泉眸吃驚地盯來時,他閑情逸緻地端著茶盞抿了一口,才淡淡看著她道:“是與周天成的濃情蜜意中失了策,還是在鎮國公府前晃悠得不過多,才轉而來低三下四地求我?”他的眸子裡倒映出沈卿卿毫無血色的臉,她倒退了兩步,把那份冷酷與譏嘲的神色推拒地遠遠的。原來他都知道,他都知道,那府裡頭兩個蹤跡不明的帶功夫的小廝,是他指派的啊。

空氣驟然冷了三分,沈卿卿絞擰著衣衫,此刻,她是真正地欲哭無淚了。正當兩人僵持的時候,門口傳來了婢子稟報的聲音:“爺,周府小姐求見。”

杭有羽唇畔動了動,正要說什麼,書房的門已被人推開了,轉眼間,周玥的聲音傳進來:“杭哥哥,方才我瞧見了沈姐姐的丫鬟了,咦,沈姐姐的人呢?”

杭哥哥?沈卿卿在心中譏笑了一聲,兩人如此之短的時日竟然就如此熟稔了,周玥在自己面前裝傷心的樣子彷彿還在眼前呢,可是這般進出無狀,看著就不是來過一兩回了,果然與她那道貌岸然的哥哥如出一轍,她看清她們兄妹兩的嘴臉太遲太遲。

周玥一入門之後,屋裡頭立刻彌漫了一陣香氣,還是沈卿卿送給她的玉蘭膏香味,周玥入門搜尋了一圈,最後把目光放在了眼前的白衣長袍的男子身上。

沈卿卿回過頭來看了她一眼,在一陣短暫的驚異之後,她扯了片笑容道:“周玥,好久未見。”

周玥明顯一愣,看著長身玉立,雖然臉帶淚痕,不過光是站在那裡便是氣勢奪人,她看了看杭有羽,又看向沈卿卿,訥訥地道:“沈姐姐,你怎麼一身男袍來見杭哥哥?”

沈卿卿眉目微斂,淡淡潔白的臉上豔色流轉,“男女授受不清,我自然是要喬裝一番的,何況我這次來本就逼於無奈有求於探花郎,若是可以,我是不會來見你的杭哥哥的。”

雖然周玥也是擅掩飾之人,不過她眼中的喜色被沈卿卿收入眼底,她的意思太明白不過,她是有求於他,她那句“你的杭哥哥”更是含著某種訊息令得周玥喜出望外。

她蹦躂到杭有羽面前,歡快道:“杭哥哥,沈姐姐以後是我的大嫂,她若是有事,你能否相助?”一眼瞟到杭有羽,不知怎地,她生生打了一個寒顫,只覺得如臨冰窖冷窟,叫人不由顫顫無力,神魂俱散,再也說不下去。

杭有羽閉上眼睛,清俊出塵的男子臉色蒼白而疏離。看著這樣的他,沈卿卿恍惚地想到,一別三年,他居然憎厭自己如許。而同樣盯著他的周玥不禁想到,探花郎哥哥方才的樣子好可怕,比那日初見面的時候還可怕。

沈卿卿盯著他,盯著他,不知是什麼促動著她膽大道:“探花郎還未回答我?”縱然在他一番控訴之後,她沒有辯解之下,這一聲也是清晰有力。

突然地,他抬起眼,饒是與他有過一段情分的沈卿卿也不由地打了個寒顫,他這是怎麼了,怎麼有這般可怕冷漠的眼神。

他見著她強自鎮定的神色,一字一字道:“昔日情意已絕,此事不必再提!”他說,昔日情意已絕啊。

沈卿卿僵立在了當地。這麼一會功夫,她徹頭徹尾地體會到了羞辱後的痛苦,她定定地盯了他一會,才緩緩垂下目來,理了理方才跌坐在地上弄髒了的袍子,垂了垂頭低低道:“今日打擾了。”說完,她白著臉,也不看周玥是何容色,徑直朝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