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然玄淩有心壓制,但畢竟燕禧殿的事太不像話,幾位高階的嬪妃還是知曉了一二。家醜不可外揚,玄淩為此終日愁眉緊鎖,只好先將胡蘊蓉及她殿中宮人都關進了暴室,那羽林郎受不住刑罰,已經咬舌自盡了。

這一日風雪迷夢,甄嬛奉旨去了儀元殿。殿內錦香濃鬱,玄淩站在到長窗下,只著中衣,外面披著一件狐皮大氅,靜靜望著窗外雪色悽迷。他的目光如同要殺人一般淩厲狠辣,幾乎要噴出火來,燃盡這天地間的簌簌冰雪。

李長就跪在一旁的地上,戰戰兢兢,手中木盤上託著一塊玉璧——正是胡蘊蓉的神鳥發明玉璧。

“這是……”

甄嬛疑惑著問,李長看了看玄淩的眼色,小心翼翼道:“皇上先前命奴才將胡容華的玉璧送回晉康翁主府,誰知路上遇見怡妃娘娘,細看之下覺得這玉的材質似乎見過,與她陪嫁的一塊長生玉牌類似。奴才想容華的玉璧乃是天生而有,怎會與怡妃娘娘的玉牌同材質,便稟報了皇上。皇上命奴才出宮,找到宮外年資最久的巧手師傅,遞上玉璧之後那師傅竟躊躇不決,百般追問之下,才知這師傅十數年前曾做過一塊一模一樣的……”

李長不敢再說下去,甄嬛上前幾步,安靜的傍在玄淩身邊,在驚詫之餘亦嘆息道:“胡容華出身豪貴,何必再有此居心。”

他眼底有冷冽的怒色,凜然道:“嬛嬛,她居心叵測,十數年前就妄稱握玉璧而生,還借靜和、寧安滿月之際設計使得朕納她入宮。為了與你爭寵奪後位,她竟不惜穢亂宮闈,朕已經審過井如良,那個孩子根本不是……且她乃是用藥強行有孕,根本不能生下來!他的宮女已經招認,說她要尋機誣陷你害她滑胎!”

說到此處,玄淩已是氣急,連連咳嗽,甄嬛示意李長下去,上前作勢要將窗戶關上,卻被玄淩一把攔住。雪花從窗間飄入,有清冷而蕭疏的意味,甄嬛拉住他的手,摸到一手冰冷,忙緊緊握住,關切道:“皇上別為了這些腌臢事傷了身體……人已經在暴室了,要殺要剮皇上做主就是,只要皇上消氣,皇上——四郎——四郎的身子要緊啊!”

聲聲四郎,喚回了玄淩的心神。他忽然轉身,小心卻緊緊地將甄嬛抱在懷裡,眼神如痴如狂,恍恍惚惚喃喃敘述著:“那是個雷雨天,就像今天一樣冷,朕在躲在帳後,母妃被王叔牢牢地抱著,王叔的手在母妃胸前的衣襟裡。父皇——他是天子啊!”他驟然狂叫起來,那聲音轟得人的耳朵“嗡嗡”亂響,頭暈目眩不已,“朕也是天子!她為什麼要背叛朕——為什麼要背叛朕?”

甄嬛鼻尖一酸,滾燙的淚水幾乎就要奪眶而出。是啊,為什麼,她當年也想問為什麼,為什麼母親會跟叔叔有私情,為什麼父親會把情人帶回家,為什麼她的愛人會和那個來歷不明的野種訂婚,為什麼讓她臨死前看見開車撞死她的人的那張臉?

可這世上,若真有這麼多為什麼,就好了。

“嬛嬛,朕只有你,只有你了。”玄淩夢囈般呢喃,“不要離開朕,好不好?不要像她一樣離朕而去,好不好?”

這是玄淩第一次真真正正地在她面前提起朱柔則,帶著無盡的恐懼與遺憾。甄嬛心口驀然一痛,故作不知:“四郎說誰?”

玄淩微不可聞地一嘆,沉默良久,久到甄嬛以為他不會在說話時,他忽然更加收緊了手臂,沉吟道:“嬛嬛,朕從未向你說起過,你其實很像一個人,很像——朕的妻子。”

“四郎是指……純元皇後麼?”甄嬛遲疑著問道,雖然心中分明是清楚的。

“嗯。”玄淩低低道,似懷了十二分的懷念,“她曾是大周最美的女子,是朕的發妻。”

玄淩用了半個時辰,來講述他和朱柔則的故事——那的確也是個現在看來很爛俗、很枯燥的故事,玄淩曾經最誠摯的愛情,在那五年的結尾隨著朱柔則一同逝去。

那留下的是什麼?

甄嬛忽然很想質問玄淩:那留下的是什麼?留給她甄嬛的……是什麼?

“皇上放心,臣妾會一直陪伴在您身邊。”甄嬛柔聲細語,宛若初鶯啼囀,“臣妾能得以入宮,陪伴在皇上身邊,未嘗不是純元皇後在天之靈保佑。還記得那日臣妾與您的約定麼?嬛嬛要與四郎白頭偕老。”

玄淩心念一動,與她四目相對,視線落在她微抬的面龐上,他神色劇變,肩膀微微抽搐,彷彿失去許久的珍寶,突兀地再度出現在他面前。玄淩盯著她的臉,幾欲在她面上挖出無數熟悉的往昔來,和這十數年的情愛與時光。他難以置信地看著甄嬛,試探著問道:“嬛嬛,你真得這樣想?”

甄嬛微微偏頭,巧笑嫣然:“四郎不信嬛嬛的話麼?”說著攏一攏玄淩微微散開的大氅,如同一個最賢淑不過的妻子,“這世間女子,無一不想與夫君白頭偕老,嬛嬛也不過是芸芸眾生之一。”

玄淩低低一嘆,重新將她納入懷中,似帶著十二分的滿足:“這話,你當年亦對朕說過。”

甄嬛和靜道:“從前不敢忘的,此生亦不能忘。”

無人看到之處,甄嬛唇角漫上一絲悽苦的笑,伴著深深的失望,凝成一句無聲的嘆息,無限幽遠哀涼地割裂滿腔奢望。在這個世界,她始終還是理性超過感性。她不光只有自己,她還有幾個孩子,她還有踏上那個位置的信念,她,賭不起。

她不知道是不是在這個世界早已遺忘的、屬於二十一世紀那個自己的剛烈血性又複蘇了,但直到剛才,她的確想叩問玄淩,並且切切實實地期待著玄淩的答案。

但她終究沒能問出來。

胡蘊蓉的死期,最終定在了立冬這天。

在此之前,晉康翁主曾親自入宮求玄淩饒胡蘊蓉一命,但玄淩根本不想見她,也不過她是自己名義上的姑母,只讓李長江摔成碎片的玉璧扔在她面前,以示破鏡難圓,再無轉圜之地。

冷宮行死刑一般都是在黃昏時分。甄嬛閑來無事,讓槿汐精心梳理了一個雅緻的仙遊髻,鑲紅藍綠寶石的攢珠四蝶金步搖灼爍生輝,彷彿是閃耀在烏雲間的星子光輝。煙紫色雲霏妝花緞織彩百花飛蝶的錦衣,水鑽青絲滾邊,以平金針法織進翠綠的孔雀羽線。

梳妝完畢,槿汐笑道:“娘娘如今的身份,其實不需親自前去的,冷宮裡畢竟陰氣重。”

“本宮若怕什麼陰邪,斷斷走不到如今。”雪色悽迷裡,甄嬛的笑嫵媚而陰冷,“本宮與她也相識一場,最後一面了,自然要好好送一送的。也好叫她知道,她如何會走到這般境地。”

往去錦冷宮還是頭一回,不過暮雪夕照,倒也別有一番景緻。胡蘊蓉獨自蜷縮在冷宮一角,衣衫襤褸,蓬頭垢面,滿頭青絲也未梳理成髻,只是以一枝鏤花金簪鬆鬆挽住。不過玄淩還是留了情面,到底沒對她用刑。

胡蘊蓉逆著光,仔細分辨了許久才看清是甄嬛,不由勃然大怒,“賤人,你還敢在我面前出現!”

甄嬛輕蔑地掃了一眼,泰然微笑:“你欺君罔上,一身事二夫,讓皇上抓著現行,到底誰是賤人,難道你連自知之明都沒有了嗎?”

胡蘊蓉臉色一白,很快又被怒火燒得滿臉赤紅,狠狠盯著她道:“是你!是你先在我的冊封禮服上做手腳,引得皇上將我降為良娣,受盡恥笑!是你搶走了我的和睦!也是你設計給我下了迷情香,又將皇上帶來燕禧殿!都是你!”

“哎呀呀,真是聒噪。”甄嬛無奈地揉一揉太陽穴,慢條斯理撥弄正手腕上鮮豔奪目的翡翠玉鐲,笑吟吟道:“妹妹這話可是冤枉姐姐了?難不成那迷情香不是你讓井如良調配的?皇上不過是看在晉康翁主顏面才去燕禧殿看看,你冒犯故皇後,他對你厭惡至極,若非你炮製迷情香誘之,皇上又怎會留宿?本宮不過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