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淩溫言道:“你說。”

貞妃得他許可,方依依道:“臣妾以為,這衣裳上繡紋類似鳳凰不錯,卻也只是類似而已。鳳之象也,鴻前、鱗後、蛇頸、魚尾、鸛嗓鴛膽,龍紋、龜背、燕頜、雞喙,五色備舉,高六尺許。而此衣衫繡紋,高先不足六尺,唯四五尺而已,有三十六色卻皆非正宮純色,不見龍紋而是蛇紋,羽毛也多青金而非只純金色,似乎與鳳凰也不完全相像。”

貞妃心細如發,一一指出,每指一樣,玄淩蹙緊的眉目便平和一分。她話音剛落,已聽得瓊脂沉穩之聲響起,朗然道:“不錯。此紋並非鳳凰,而是神鳥發明!”

玄淩不由皺眉,看向瓊脂,見她向玄淩與甄嬛深深一拜,道:“奴婢有一物,還請皇上、皇貴妃稍後一觀。”

玄淩道了聲準,瓊脂這才吩咐一旁的小丫鬟回去取來一卷畫軸。她徐徐展開畫卷讓玄淩細看,畫捲上有五鳥,彩羽輝煌,莫不姿采奕奕。

瓊脂抬首挽一挽鬢發,緩緩道:“古籍中有五方神鳥。東方發明,西方鷫鸘,南方焦明,北方幽昌,中央鳳凰。發明似鳳,長喙,疏翼,圓尾,非幽閑不集,非珍物不食。也難怪諸位娘娘不知,這些神鳥除鳳凰之圖流於人世之外,餘者都已失傳許久,若非我家小姐雅好古意,也難尋到。”說罷將畫卷與衣衫上圖紋細細比對,果然是神鳥發明而非鳳凰。只是兩者極其相似,若不說破,極難分辨。

“皇後位主中宮,當之無愧為女中鳳凰,如今皇貴妃代掌鳳印,其實也可代稱鳳凰。皇後之下貴淑賢德四妃分屬東西南北四宮,正如東西南北四神鳥,譬如賢妃娘娘便入主南宮,可以焦明相兆。我家小姐並未衣以鳳凰,實在不算僭越!”瓊脂說罷扶起長跪於地的昌妃,道,“小姐受委屈了。”

玄淩兩相一看,不覺歉然,伸手去挽昌妃的手,“你也不早說,平白受這委屈。”

昌妃滿臉委屈神色,帶著一抹小兒女的撒嬌,分明又有幾分志在必得,渾不見方才一語不發的冷傲神色。她甩開玄淩的手,頓足道:“方才表哥好大的脾氣,我還敢分辯麼?若一急起來,表哥曉得蘊蓉的脾氣,必定口不擇言惹惱了表哥,到時你肯定更不理我啦!”

這對主僕一番唱唸做打,不過是為此刻激起玄淩的愧疚之心。甄嬛淡淡一笑,悄悄向賢妃比了個手勢,從容道:“既是如此,皇上可要好生安慰昌妃妹妹。”

“皇上且慢。”賢妃淡定地輕輕擺手,又向玄淩施禮,道:“皇上,即便昌妃未曾衣以鳳凰,但宮中後、妃、嬪三等規制極嚴,絕不可錯。所謂僭越,並非僅指僭越皇後,而是僭越尊上。”她指一指衣衫上的神鳥,“方才瓊脂說此乃發明神鳥,但發明依禮也是正一品貴妃服制,昌妃乃正二品妃位,擅用亦是僭越。”

賢妃鮮少這樣咄咄逼人,但她在宮中資歷最深,說出話來也讓人心服口服。且中秋玄淩冊胡蘊蓉為昌妃時,宮中便傳言她將登貴妃之位,但傳言不過是傳言,若真有此心還如此昭然於眾,連一向冷清的洛芳儀都不由連連冷笑,“昌妃好大的福分!好大的心胸!”

昌妃充耳不聞,小心翼翼解下頸上束金明花鏈上垂著的一塊玉璧捧在手心,斂衣裳,正裙裾,鄭重拜下,“皇上以為臣妾何以敢以發明神鳥自居?皇上可還記得臣妾生來手中所握的那塊玉璧?”她將手中玉璧鄭重奉上,“請皇上細看玉璧反面所雕圖案。”

這塊玉璧甄嬛在寧安、靜和兩位帝姬的滿月禮上已經見過,不過嬰兒手掌一半大小,赤如雞冠,溫潤以澤,紋理堅縝細膩,通透純澈,看起來極為罕見。正面的商意弦紋古樸凝重,刻著“萬世永昌”四字,觸手而生溫厚之意。反面則是一對神鳥圖案,乍看之下極似鳳凰,細細分辨才能看出是東方神鳥發明的形狀。

“臣妾生而手不能展,見到皇上那日才由皇上親自從手中取出這塊玉璧,上書‘萬世永昌’,以此徵兆大周國運萬世綿澤,天下昌明。臣妾身受上天如此厚愛,得以懷玉璧而生,更能侍奉天子,更要盡心竭力,不敢有絲毫鬆懈。臣妾不能為皇上誕育子嗣,日夜不安,只得時時祈求神明眷顧,庇佑大周。又見玉璧所琢紋樣極似鳳凰,心下膽怯又有些疑惑,心想兩位表姐皆為皇後,臣妾玉璧上又怎會真是鳳凰?查閱無數古籍才知乃是神鳥發明。臣妾聞得古時神鳥發明掌一方祥瑞,能主風調雨順,喜不自勝,因而讓繡娘繡在冊封禮所著的衣衫上,此間一針一線皆是臣妾監督,只希望可以時時求得庇佑,並非有心覬覦貴妃寶座。”她容色肅穆莊重,款款道來,大有一朝貴妃的高遠風華。

換做甄嬛,也要動容了。

可是玄淩只是沉默著,他的目光裡有一點淡淡的疑雲——只是一點,便足夠了。

“昌妃妹妹如此赤子之心,實堪憐憫。”甄嬛轉向玄淩,笑意深柔雋永,“只是方才瓊脂有一句話,臣妾不敢茍同。”說著,她起身整頓衣裳,屈膝道:“雖則臣妾得皇上恩寵,居皇貴妃之位代掌鳳印,然萬不敢代稱鳳凰,至多如此畫卷所言稱神鳥發明而已。尊卑有別,臣妾不敢僭越。如賢妃方才所言,昌妃妹妹雖是誠心祈福,但禮不可違,這衣衫怕是不宜穿著了。”

甄嬛既稱發明,又還有何人敢稱發明?昌妃臉色遽變,依舊倨傲地揚起她小巧的下巴,乜斜著看向甄嬛道:“臣妾衣著神鳥發明,乃是為國祝禱。如今宮中貴妃之位無人,臣妾不過是為大周國泰民安考量,皇貴妃莫非不喜歡麼?”

“怎會?”甄嬛眉梢含笑,“不過常言道,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待妹妹日後登臨貴妃之位時,這衣衫才算是實至名歸呢!妹妹是皇上表妹,恰如漢武帝金屋藏嬌故典,若來日果真為我大周貴妃,可不是一段佳話麼?”

陳阿嬌乃漢武帝姑母館陶長公主之女、武帝表妹,雖然封後,但日後陷巫蠱之禍而被廢,閉鎖長門。甄嬛以此類比昌妃,隱有不詳,昌妃聞之面生薄怒,只不好發作,因垂首道:“皇貴妃過獎了。”

“好了。”玄淩不耐煩地揉揉鼻樑,隨手一指李長,“去吩咐內務府重新縫制昌妃禮服,這一件收入庫房中吧。昌妃雖然是為國祈福,但僭越服制、冒犯尊上自然要嚴懲,不可輕縱,便革昌妃一年俸祿,以示懲戒。”

如此輕罰,呂昭儀等人皆是憤憤,昌妃卻尚有不悅之色,不過到底沒敢說什麼。

李長管不得許多,奉命上前接了衣衫,忽然腳下一個趔趄摔在地上,衣衫的天蠶絲內襯應聲撕裂,露出藏在裡面的繡紋。

“奴才該死!”李長忙不疊地磕頭告罪,“是奴才不經心……咦,這是……?”

玄淩慵懶地望去,眼底忽地一沉,大跨幾步擎了衣服在手,將內襯盡數撕下,定睛一看,滔天怒火油然而生,厲聲喝道:“蘊蓉,你好大膽子!”

昌妃一時不解,錯愕地向玄淩手中衣衫看去,心頭一驚:那外裳外面確實是神鳥發明圖紋不錯,反面卻是純金線勾勒、五色斑斕、徹頭徹尾的鳳凰圖案;更有甚者,那鳳凰旁邊以密紋暗繡著兩排小篆,仔細看去,乃是“衣此為後,當如純元”八字!

“這是……雙面三異繡?”甄嬛故作驚訝,指著那衣服道。在雙面繡法的基礎上,繡品兩面的圖案、針法和色調都不同——異稿、異針、異色,即為“雙面三異繡”。這種繡法極不尋常,且因圖案外輪廓相似,若非撕開了內襯,外人絕不可能發覺。

“衣此為後,當如純元……當如……純元……”玄淩低聲重複著,眼中掠過急遽的痛意。甄嬛指尖一冷,瞭然於胸——於玄淩而言,朱柔則是永世之傷,不容任何人觸碰。

“皇上!臣妾……”昌妃失聲尖叫,劈手多來衣衫,驚恐道:“怎會如此!這衣服是臣妾親自督制……怎會?”

四周嬪妃無不眼尖,如何看不清楚?眉莊見了更是嗤之以鼻,寒聲道:“今日好一番熱鬧,連什麼神鳥發明都牽扯出來。只是不想昌妃這般大膽,堂而皇之欺君罔上,以雙面繡法衣以鳳凰,覬覦後位,更冒犯故皇後,這何止是僭越犯上這一條罪過!”

賢妃與和敬夫人聯袂跪下,同聲道:“請皇上乾綱獨斷。”

玄淩不理,森寒的目光冷冷射向昌妃,冷冽如斯,彷彿方才對她的溫情只是個笑話。他看一看甄嬛,默然良久——這一眼,彷彿過了百年。眾妃嬪見事不好烏泱泱地跪倒一地,玄淩方蹙眉道:“今日冊封之事作罷……李長,將胡良娣帶下去,和睦帝姬今晚便送去昀昭殿,讓和敬夫人好生教導。燕禧殿……暫且許她住著。”

三言兩語,將方才的神鳥發明之事化為烏有。胡良娣癱在地上久久不能回神,任由瓊脂和李長一同將她扶出柔儀殿——峰迴路轉,柳暗花明,這一次幸運卻未能眷顧於她。

眾妃嬪皆高呼“皇上聖明”,個個誠惶誠恐,獨一抹嘲諷的笑意自甄嬛唇角閃過,她適時地換上一臉擔憂,發髻上紫金六面鏡玉步搖累累垂下的珠絡掩住了她不平靜的眼波。

胡蘊蓉,終歸還是太自負了。人心不足蛇吞象,怨不得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