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中秋就頒了旨意,但因為籌備皇長子大婚的事宜,昌妃和貞妃的晉封禮都定在了十一月十一。為此,昌妃還在燕禧殿裡發了好大一通牢騷,吵得玄淩耳邊不得清淨,索性去燕禧殿的次數漸漸少了,平日裡多在翠微宮周婉儀、春禧閣餘容貴人和玉屏宮三位貴人處盤桓。

趁著皇長子的喜事,玄淩欣然晉了周婉儀為周容華,三位貴人晉了嬪位,餘容貴人也越級晉了榮嬪,只是到底出身卑賤,不得封號。

自從朱宜修死後,後宮中皆以甄嬛這個皇貴妃為尊。譬如,宮中皇帝生辰稱天長節,太後生辰為聖壽節,皇後生辰為千秋節,自朱宜修被廢、甄嬛被立為皇貴妃後,玄淩特許她的生辰亦可稱千秋節;譬如,向來宮中妃嬪晨昏定省要去鳳儀宮,如今是換成了去未央宮柔儀殿參拜皇貴妃;又譬如,宮嬪的冊封禮本該由皇後主持,如今中宮無人,主持典禮的換成了她甄嬛……凡此種種,不勝列舉。

甄嬛,早已成了後宮事實上的主人。

也因此,在玄淩宣佈日後的三月親蠶嘉禮都由皇貴妃主持時,燁燁朝堂之上,百官肅立如泥胎木偶,唯有前朝老臣正一品司空蘇遂信眉發皆張,面色赤紅,句句誅心:“親蠶嘉禮需由皇後主持,皇貴妃甄氏狐媚君上,敗壞宮規,縱使中宮無人,又豈可僭越犯上?”

蘇遂信是老臣,也是朱家舊人,此前已經不止一次上書請玄淩擇立賢淑貴女為後,話裡話外指責她狐媚惑主、不堪為後。玄淩最忌諱這些人,朝堂之上亦揮一揮袖,道:“皇貴妃賢良勤謹,深得人心,協理六宮多年,且養育皇子、帝姬有功,後宮之中無出其右者,如立後,亦當以皇貴妃為後。”

蘇遂信頓時啞然,無可回應,最後還是大學士朱衡銘以太後去世不滿三年之故,提出暫緩立後。玄淩這才做罷,但亦明言由皇貴妃代掌鳳印。

於是冊封之日,昌妃與貞妃按品大妝跪於柔儀殿甄嬛面前,行三跪九叩大禮,聆聽訓示。編鐘悠揚的樂聲裡,甄嬛想起當年她晉封婕妤的場景,如今人事全非,一板一眼說著年年如是的話的人,換成了她。

“昌妃胡氏、貞妃徐氏,得天所授,承兆內闈,願今後修德自持,和睦宮闈,勤謹奉上,綿延後嗣。”

昌妃與貞妃恭敬叩首,說著如她當年一般的話:“承教於皇貴妃,不甚欣喜。”

“快起來吧。”

甄嬛一揚手命沐黛流朱扶起二人,昌妃卻是擺擺手,依舊搭著瓊脂的手傲然起身,繡著七色彩翟的孔雀藍外裳倏忽飄起,如一尾孔雀彩羽拂落。

“哎呦,昌妃姐姐這身衣服可真漂亮,聽說是請了宮外的巧手繡娘繡了一個月才得呢。”

禮畢,一旁忽然傳來周容華脆如鶯啼的聲音,上首玄淩聽了,皺眉一笑,“蘊蓉的衣服一向很精緻。”

眾人向那衣服上一瞧,也忍不住出言贊嘆。打量了一會兒,呂昭儀忽然“哎呀”一聲,蹙眉道:“這彩翟怎麼繡得跟鳳凰似的?”

素來後妃衣裳所用圖紋規矩極嚴。譬如唯皇後服制可為明黃,繡紋為金龍九條,或鳳凰紋樣,間以五色祥雲,正一品至正三品貴嬪可用金黃服制,比皇後次一等,服制龍紋不可過七,許用彩翟青鸞紋樣;而貴嬪以下只可用香色服制,服制龍紋不過五,許用青鸞紋樣。當然,嬪妃若在衣衫上用鳳紋,也只能用絲線勾勒成形,所用彩線不逾七色,且不用純金線。後、妃、嬪三等規制極嚴,絕不可錯,否則便是僭越大罪,可用極刑。

被她這一說,本坐在末位的榮嬪也沖昌妃的方向看去,幸災樂禍般嬌俏一笑:“哪裡是像鳳凰,嬪妾離得遠些,看得卻是真真的,確乎是鳳凰呢。”說著覷一眼甄嬛,冷哼道:“皇貴妃代掌鳳印都不敢穿鳳紋服制,昌妃倒是膽大包天,不愧是皇上的表妹呢。”

昌妃輕蔑地瞥了她一眼,冷道:“皇上在此,榮嬪就敢肆意妄言,才是真正膽大包天吧。”

四下裡妃嬪們已經開始竊竊私語,甄嬛和玄淩也不能裝作看不見,偏偏昌妃緘默不言,嬌小的身影傲然獨立,似一朵淩寒而開的水仙。

“昌妃,跪下。”玄淩眼中滑過一絲深深的陰翳之色,目光掃過之處,鴉雀無聲。

昌妃聞之似是不可置信,待身旁瓊脂悄悄喚了兩三聲,方徐徐跪地膝行幾步,竟一改方才冷傲之色,早已滿臉淚痕,“哇”地一聲撲到玄淩懷中,哭得梨花帶雨,聲哽氣咽。

甄嬛冷眼看著昌妃一番哭鬧,心中瞭然,眼角餘光掃一眼玄淩,後者沖賢妃的方向點點頭。賢妃會意,眉梢一揚命身旁如意上前,就要脫下昌妃的外裳。

“大膽奴才,娘娘也是你能動手動腳的?”瓊脂攔在昌妃身前,高聲呵斥道。

“皇上在此,瓊脂,你這般大呼小叫,已經逾矩了。”賢妃目光炯炯,起身向玄淩微施一禮,繼續道:“昌妃服制有異,如此議論紛紛豈非後宮不寧?還請皇上明旨,細查昌妃所著衣衫。”

昌妃滿面淚痕未幹,冷眼不屑道:“賢妃雖與皇貴妃親厚無間,但我是由皇上冊封,皇上既然在此,恐怕輪不到賢妃越俎代庖吧。”

賢妃並不理會她,只是看著皇上沉聲道:“請皇上徹查,以平眾議。”

玄淩目光如刺,推開昌妃牽著他衣袖的手,斥道:“賢妃也有協理六宮之權,你犯上僭越仍不知悔改,是朕素日寵壞了你。”昌妃微一抬眼,旋即沉默,一句也不為自己辯白,玄淩語氣更添了三分怒意,向如意道:“將她的外裳拿來!”

如意奉旨將衣裳捧到玄淩面前,玄淩隨手一翻,低喝道:“蘊蓉,你怎的這般糊塗!”

甄嬛瞥了一眼,唇角輕揚,淺淺含笑,向玄淩道:“皇上查問就查問,切莫動怒,都是繡工上的人不好,做事笨手笨腳的,好端端地把彩翟繡得四不像,竟像只鳳凰似的,真是該打該打。”她抬頭看看昌妃,柔聲道:“昌妃妹妹年輕,又是皇上的表妹,縱然有什麼不周到之處,也是無心之失,臣妾等多加教導也就是了。”

“皇貴妃倒真會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不等玄淩開口,榮嬪便冷笑道,“方才周容華也說了,這衣衫是昌妃請外面的繡娘做的,一月方得,便真是繡娘之過,昌妃如何不知情?”

昌妃未置一辭,冰冷的神色有一股貴家天生的凜然之氣,只斜眼看著榮嬪,帶著顯見的蔑視,清淩淩道:“你是誰?皇上還沒說什麼,你竟敢大言不慚?”

玄淩微微一震,神情微涼如薄薄的秋霜,將昌妃包裹其中,“蘊蓉,你輕狂了。”他軒一軒長眉,“榮嬪失言,回去閉門思過。”

榮嬪還要再說,終於被玄淩眼神嚇住,恨恨地看了昌妃一眼,告了退帶著宮女出去。

和敬夫人此時亦起身至賢妃身旁,屈膝行大禮,進道:“論親疏,昌妃是皇上表妹;論法理,昌妃是和睦帝姬生母,於社稷有功,皇貴妃素來仁厚,不好妄斷。可是後宮風紀關乎社稷安寧,皇貴妃數年來如履薄冰,唯恐不能持平。”她抬眸看一眼玄淩,動容道:“為正風紀,當年德妃甘氏與賢妃苗氏一朝斷送,因此今日之事還請皇上聖斷吧。”

聞聽甘氏與苗氏,玄淩淡淡“唔”一聲,眼中已見淩厲之色,道:“胡氏僭越不可姑息。朕念其為和睦帝姬生母,且年幼嬌縱,降為良娣,和睦帝姬不宜由她親自鞠養,交由和敬夫人撫養。”

昌妃一直安靜聽著,直到聽到最後一句,倏然抬首,眸光冷厲如箭。和敬夫人並未猜想到玄淩有此旨意,猶豫著不知該如何回應。甄嬛大為惋惜地看著昌妃,道:“昌妃妹妹冊封禮剛剛結束,卻又……”

當下只是嘆息不言。昌妃深深拜倒,赤金寶釧花鈿的清冷明光使她一向嬌小喜氣的臉龐折射出冷峻的豔光。貞妃就在她身旁看得分明,她是有子息的人,聞得要人母女分離,已是不忍,遙遙望一眼玄淩,怯怯道:“皇上息怒,臣妾有一絲不解,想請問……良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