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完了背部,腿部敷料也生效了,她按按腿,“有感覺嗎?”

這一次,鐘女士很明顯是猶豫了一下——倒不像是麻醉沒生效,感覺上更像是對之後的療程心懷畏懼,就像是不想拔牙的小孩一樣,怕疼。

“……嗯,沒什麼感覺。”但,她是成年人了,這樣的躊躇,即使是片刻其實也都顯得過分孩子氣,鐘女士很快克服掉不理智的情緒,“開始吧。”

給腿做療程的時候,她的眉頭皺得很厲害:疤痕組織厚,血管和皮下組織就埋藏得深,所以背部並不會疼痛,但腿部就不同了,那裡已經接近康複,所以痛感會更明顯,而且之後的恢複期也會更脆弱。即使技術再好,也無法避免,這是必須要承擔的代價。

“蔡林記的熱幹面,我聽說過,但沒吃過。”

還好,她的語氣仍和緩,有一搭沒一搭地和胡悅聊天,“國內,我反而去得很少,從家鄉出來,就來了s市。”

“海外的城市去過很多,國內倒是沒走幾個,我總覺得很不安全……在陌生的城市無法安心,索性到了國外,什麼都不是自己的,又還好。”

“以後有機會可以去嘗嘗,我聽說,市的早餐的確不錯,豆皮也很好吃,還有什麼……糊湯粉?這是市的嗎?”

這好像是鐘女士第一次提到外出旅遊的意向,胡悅想想,自從鐘女士和她相識以來,除了那次逃去美國以外,還有就是在去年去了一次國外,其餘時間,她好像都在s市自己的房子裡隱居,沒有太多和外界接觸的動力。

看來,隨著疤痕轉好,心態終究也在一步一步出現變化。會想要出去旅遊了,會覺得鐳射祛疤有點疼了……這些轉變雖然細微,也讓鐘女士似乎少了幾分脫俗,但,在胡悅看來,卻總比最開始那個對疼痛麻木不仁的客戶要好。

她心情不錯,收機器時噙著微笑,和鐘女士確定下一次療程的時間,“最好是一個半月以後,給一些恢複的時間,而且,因為這一次做的是背,你最好趴著睡,所以要等背好一些了再做前胸。”

鐘女士卻顯得有些猶豫,這在她也是罕見的情緒,胡悅有些詫異,不再檢視日歷,“是下個月有出門的打算嗎?”

“不,”鐘女士的回答,卻讓她大吃一驚。“是……我想把剩下的療程換掉,換成全身保養類的就好了。這個祛疤手術,術後太不便,我想放棄了。”

當時沒開始做以前,胡悅就警告過她,以鐘女士的情況,想要祛疤,必然會比一般患者要更痛,病程進展也更緩慢,術後的不便她也做過詳細說明:不能刺激,不能日曬,可能紅腫,可能有灼燒感和刺痛……當時,鐘女士根本就不在意這些,她也的確對種種不適置之度外,在當時,還不能肯定治療效果的時候都能堅持,為什麼現在,治療已經初見成效的時候反而放棄?

胡悅當然很不解,從前她不怎麼贊成,現在反而有點半途而廢的惋惜,“可——”

“我……認識了一個新朋友,胡醫生。”

剛做完療程,麻藥也未全退,需要再休息一下,面板還很脆弱,鐘女士羅衫半解,掩去了層層疊疊的傷疤,碎發滑落,姣好的面容竟有風情萬種,她也有了些羞澀——這,在從前是幾乎不會出現在她臉上的情緒。

“就是我剛才和你提到的那個。”

“沒和別人提起過,但我想告訴你,這個新朋友……他還不錯。”

“我的過去,他都知道,但他不是很在意,年紀大了,在一起只是說說話,也挺好的。更何況,我們一起去過海邊……他並不在意我身上的疤痕。”

鐘女士環住膝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也不知道是怎麼發生的,以前,不是沒人接觸過我,但我只想一個人過日子,最好世界上誰都不認識我,只認識我的錢。”

“這心態,不知什麼時候開始發生了改變。”

“也許,是因為那個人終於進了監獄吧……”她輕聲說,“這些事,發生得很自然,水到渠成。”

“以前想祛疤,不在乎疼,是因為我很在意。但現在,看開了,反而就覺得,這樣也不錯,不在意了,這些疤痕也就和不存在一樣,錢我不在乎,但,我不願再為了消磨掉這些過去的痕跡而吃苦了。”

種種異樣,都有了解釋,鐘女士對她粲然一笑,胡悅忽然意識到,她其實也還不算老,甚至可以說還很年輕。

“人生太苦了,還是要及時行樂。”她講,“曾經我不信,就算是逃出來了,就算是有錢了,可我總覺得我還困在什麼地方,永遠都不會安全。但現在,我信了,我居然真的信了——什麼事,都會慢慢變好的。”

什麼樣的傷痕,也都會有痊癒的一天的。

“你說是不是呢,胡醫生?”

胡醫生說——她想想鐘女士的經歷,想想她曾經的恐懼,想想她被埋葬的青春,她嗓子眼有點發幹,鼻子有點發酸,但心頭卻暖得發脹,這可能是她做醫生以來最高興的一天。

“當然。”她說,“什麼事,都會慢慢變好的,你給點時間就行了。”

“是。”鐘女士笑起來真的很好看,“都會變好的,都會過去的,我逃了三次,第一次,從淫窟裡逃出來,第二次,從恐懼裡逃出來,這一次,我終於從回憶裡逃出來了。”

沒有眼淚,只有藏不住的一點笑,她望著胡悅,輕聲說,“謝謝你,胡醫生,這一切,緣起於你,你是我的福星。”

胡醫生說,“也謝謝你,鐘小姐,我接過很多病人,有一些客人讓我覺得很惋惜——”

“但是,你卻讓我覺得,我的工作很有價值。”

她有點無奈到底還是墜入了駱總的套路),卻又確實很滿足地想,我做醫生的意義,就是為了服務你這樣的人。

陽光灑入視窗,照舊是那個夕陽,照舊是兩個女人,一醫一患。

這一次,她們不再凝視遠方,而是在溫暖的陽光中,相視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