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也去擦眼角,“照顧老人其實也傷心,一天比一天弱,但也不忍心,真的苦。要接他去南邊,他又不去,老了都這樣,死也要死在家裡,就怕死在外面就回不來了——一家人都在這裡呢。”

劉阿姨倒也不是說假話,她在這裡照顧老先生,雖然報酬拿得多,但和家人是異地的——師家說是親戚都死絕了,其實老家還有那麼一兩個,只是相隔千裡,以前通訊不便,很少來往而已。師霽南下發展以後,親人逐漸去世,最後只剩下祖父在家,輾轉請到劉阿姨這邊,想來也是看她老實會照顧人,所以一用就是六七年。平時做做飯,照顧一下老人而已,護工都是醫學院附屬醫院派的專業護工——周院人走了,可人脈還在,師霽在南邊事業做得好,老先生自己也是多年的院長,桃李滿天下,這點人脈還是有的。

“怎麼會忽然就……”

說是老年痴呆,胡悅不這麼認為,劉阿姨人好,但沒有醫學知識,從她說的表現,老院長並不是老年痴呆,最多是健忘、內向,有極輕微的症狀,更多的,還像是家庭出了巨大變故以後導致性格變化。老年痴呆的病人如果有老院長這麼照顧,那就好了。“聽您這樣說,老院長身體一直還算是穩定——”

“唉,還不是黃主任,你也知道,師霽長期不在,他們幾個老下屬經常會來坐坐,反正也是退休了,房子都買在附近。他們來了,其實也說不了什麼話,老院長就是醒著有時候也聽不到,你說,他就躺著。就這樣,他們嘴上就沒個把門的了,從前我就說,別老提傷心事了——家裡什麼老照片都沒有,全燒掉了,為什麼?就是老院長聽不了這個,真聽不了,你看他和沒聽見一樣,其實心裡多少還是明白的。每次說到從前,說到師雩,他就吃不下東西——就比從前食量少,我說了他們不聽罷了。”

說到黃主任這群人,劉阿姨有點埋怨,“那天就是,幾個人過來坐著,泡了茶就開始擺龍門陣了。黃主任說——老院長聽了一定會高興,是喜事,他也是局子裡的老熟人告訴的,他們這些剛退休的都這樣,就愛炫耀自己那點社會關系……說,十年前的案子,有進展了,兇手找到了,是個姓劉的,叫什麼……劉宇!是個農民工!現在已經被抓起來了!老院長那天其實我看神智應該還好,沒說話不是聽不懂,是沒力氣,就閉著眼聽,可他們分不出來,這樣的話都說——老年人最忌諱這個,大悲大喜,會死人的!”

說起來她還來氣,氣咻咻的,“當時就高興得暈過去了,受不了這個刺激,這不是,從那天起,就一直昏睡,醒來的時間很少,醒來了,就使勁流眼淚,念師雩的名字……”

她一邊說一邊又去按眼角,“我趕緊給師霽打電話,說讓他回來——要是有人,也帶回來,老人家最遺憾的就是沒看到第四代……”

說到這裡,倒是不哭了,有點明顯地掃了胡悅的肚子一眼,胡悅啼笑皆非,“阿姨,我沒有——”

她卻沒有否認自己和師霽的關系:在這樣的時機登門拜訪,只可能是一個動機,那就是讓老人安心的走,她來了,那就沒必要在師家矯情。

“我也就是這麼一說。”劉阿姨笑著按按她的手,“好孩子,老院長肯定一眼就喜歡你——我清楚著呢。”

算起來,她很快就是師霽在這世上唯一的長輩了,照顧了幾年老院長,也有點香火情分,劉阿姨也不是擺譜,就是好心以師霽長輩問,“他對你挺好的吧?是個好小夥,應該差不了。”

“……挺好的。”胡悅比了一下箱子,“箱子裡都是他給買的衣服。”

包也帶來了,只是沒背,坐飛機還穿的是自己的運動服。不過還好,劉阿姨不在意,她一個人照顧老院長這麼多年,好不容易家裡來了女性客人,天談起來就沒完,拉著她把音量壓得極低,絮絮叨叨地說話,更顯得屋子裡一片悽清。胡悅半聽半不聽,一半心思放在師霽身上——他就那樣坐在床邊看著祖父,表情靜若深潭,悲痛、惋惜、不捨……這些感情一點都看不出來。

“劉阿姨,我……進去看看……”

其實,氣氛還算好,但胡悅不願聽了,她走進去,慢慢地,有些猶豫地將手放到師霽肩膀上。師霽動了一下,回頭看她,兩人對視了一會,胡悅有點徵詢的味道,師霽搖搖頭,像是在示意她自己沒事。

“就這樣了。”他說,站起來帶胡悅走到客廳。“讓他睡吧。”

“你沒事吧?”胡悅其實已用眼神問過一次,但還是忍不住多嘴。

“遲早的事。”師霽說,語氣古井不波,好像躺在床上的是個陌生人——他當時乍然接到電話時掩不住的凝重,這會好像全都消失了,撓了一下頭,拉開冰箱門檢查起來,“劉姨,家裡有剩菜嗎?”

“啊,這。”劉阿姨被問住了——老院長吃病號餐,她一個人吃飯,剩菜怎麼夠兩人分吃?“你們路上沒吃嗎?哎,我這腦子,也沒想到——家裡現成的肉和大白菜,我給你們做去,一會就好。”

他們一路飛來,確實錯過了飯點——在飛機上是有餐食的,但師霽沒吃,說沒胃口。其實他的情緒,你也不能看他怎麼說,得看他怎麼做——

胡悅想到師霽好像在候機廳也粒米未進,忽然有點愧疚,她一路心也亂,竟都沒注意到。

“沒事,我來做就行了,您去照顧老爺子吧。”她把劉姨推出廚房,劉姨自然不答應——遠來是客,沒有讓頭次登門的大姑娘做飯的道理——推讓間,她只得祭出大招,“師霽就喜歡吃我做的飯,別人的他不愛吃。”

小兩口感情好,這話說得劉姨也不好反駁了,胡悅看看師霽,師霽也看著她,倒是沒和以往一樣,彷彿透著點嘲笑,她對他笑笑,“想吃什麼?”

他的臉抽了一下,像是那張平靜的面具有點戴不下去了,師霽別開眼,清了清嗓子,但聲音還是有點啞。“你隨便做。”

過一會,也跟進廚房——“我給你打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