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我就不能和一個審美一樣的人在一起呢?怎麼生活就不能順心如意呢?她的不滿裡藏著一種空虛,這空虛又實在和美醜無關,怎麼我就不能和正常人一樣,擁有正常的審美呢?怎麼我就不能擁有正常的家庭和正常的親情呢?

胡悅忍不住也摸了摸自己的臉頰,“那你覺得我醜嗎?”

“我……”這問題就很難回答了,在任小姐眼裡是個美人,到底是不是好事?任小姐梗了一會兒,好像在想怎麼回答才不失禮,吐一口氣,又有點無奈地說了實話,“路人吧,說不上美醜……就是會被忽略的那種臉……”

“那,我怎麼不能變得好看呢?我有錢呀,我有技術呀,近水樓臺先得月,我為什麼不能變得好看呢?”

胡悅問她,任小姐又不說話了,漸漸浮現出一點了悟:這些無非都是老生常談的道理,人,永遠都要帶著滿身的瑕疵和傷痛活下去。

但再老生常談的道理,也要有個人點破,她低下頭,擺弄著衣角,胡悅也不理她,自己去忙點瑣事,過了一會,任小姐才悶悶地說,“謝謝你,胡醫生。”

“嗯?”

“我……其實,我來找你,就是想謝謝你的。”

這樣道謝,她有些拉不下面子,任小姐講得有點艱澀,“你……幫了我很多,我不知道該怎麼感謝你,手術費你也退回去了……”

看來,她也知道師霽退錢的事,也許剛才說手術費,就是為了引她澄清,這樣她也就能順理成章的提出補償方案,胡悅啼笑皆非,“你是要給我錢嗎——你現在還有錢嗎?你家裡人沒把你賬戶凍結?”

“沒,他們拿了我的護照和身份證,沒管我的零用錢。”任小姐怯生生的,察言觀色,“但我覺得,你可能不會……”

胡悅當然不會要錢,她缺錢,可這種錢拿來做什麼?“你能好好過日子,就是最大的報答了。醜就醜一點吧,接受自己的醜,往下努力生活——其實這才是最正確的生活態度啊,可惜,我的很多客戶都做不到這一點。”

任小姐被她說得笑了起來,但依舊意猶未盡,胡悅也理解她的想法——這一去,怕是就要和過去完全割裂,重新開始下一段人生了。和達先生,各有虧欠,也算是扯平,像任小姐這樣拎得清的人,覺得欠了她的無法償還,心裡總是有根刺在的。

“這樣吧。”她想了一下,心中也是一動,“倒是有件事你能幫我,你要願意,我們就當是兩清了。”

“什麼?”任小姐一下來勁了,“是你的職位嗎——不對,你要再升職,得考過考試——是不是和考試成績相關啊?我可以幫你運作的啊,我認識——”

“不是,不是!”胡悅更哭笑不得了,這都是什麼和什麼,不愧是特權階級嗎?全國性考試,她說安排就安排,和吃菜一樣。“是達先生搞出來的事情——就是之前針對師主任和我的調查。”

說到這個,任小姐有點心虛了,東摸摸西摸摸,“這個……其實我……”

“不是要追究你的責任。”胡悅說,“你讓我說完行不行!——是這樣,我想要弄清楚的其實只是一個細節:當時,調查委員會成立是因為收到了院內的實名舉報——我只是想要……”

這——還算是事嗎?

全國性考試都能安排的任小姐,對這樣的事情,怎還會犯難?她的眼睛,隨著胡悅的述說越來越亮,唇邊的笑容也越來越燦爛,“這有什麼問題——你想要知道的,我現在就可以回答你!”

“我們去吃萬豪扒房好不好?”

還了這個情,任小姐的心情明顯開朗多了,至少和胡悅的關系,不再是她單方面的被救贖,她也因此更有底氣,甚至敢於主動挽著胡悅的胳膊,在西下的夕陽中嘰嘰喳喳地走出醫院大門,“我知道你還要回來值班,不過我們只吃牛排的話,不會很久的——去不去嘛,酒店就在這附近——”

“我不想吃牛排,我們去吃點素菜好不好。”胡悅被她攙著走,有點無奈地掏出手機查點評網,“你看這家店——”

任小姐忽然停住腳步,胡悅走了一步才反應過來,回頭望去,卻見她轉過頭,伸出手遮著眼,有些惆悵地望著道路盡頭的夕陽——秋風漸起,樹葉半黃半綠,很巧合地,今天的落日,正好沉在了道路另一端,高樓大廈的盡頭。

“這個畫面,很紐約……”

像是喚起了什麼回憶,她的聲音,又輕又澀,如夢似幻。“曼哈頓懸日,以前,我們的公寓就在曼哈頓……”

這句話,千回百轉,透著不捨、留戀、回憶,也有那麼一點甜蜜,一個笑在唇邊,轉瞬即逝,就像是眼眶中閃爍的淚珠,還沒看清楚,就被眨掉了。任小姐站了一會,慢慢地,吐出一口氣。

“都過去了。”她說,心痛中不無解脫,“都過去了。”

胡悅注視著她,點頭輕聲說,“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

“是,明天就是新的一天了。”任小姐重複了一遍,漸漸地也帶上了快樂。“明天就是新的一天了。”

她又露出笑容,拉著胡悅要往前跑,“明天就是新的一天了!”

“啊,你小心呀!”胡悅沒提防,被拽得踉蹌了一下,帶笑連忙喊,“你現在還不能跑——”

話音未落,周圍人群忽然尖叫起來,一切都在電光火石間,胡悅還沒反應過來,就感覺被一股大力帶得飛了出去,世界在她眼前翻轉了又翻轉,天旋地轉間,一張臉在眼前反複倒帶重放,越來越大,她幾乎以為是自己産生的幻覺——

達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