聰明人交流,語言真的太蒼白,她的意思達先生已明白,他有一點黯然,轉而說,“那我送你去酒店。”

“好。”任小姐對他還是滿臉的笑,又靠到達先生懷裡,“你上班要十點的,還能陪我一下。”

現在還上什麼班,這完全是粉飾太平,任小姐的逃避兩個人都看出來了,只是都未評論,胡悅叫一輛車,三個人一道去他們家取了達先生的身份證,達先生拿上錢包,終於回到正常狀態,先把押金還給胡悅,又開了家裡備用的車,送她們到已預定的酒店,任小姐在沙發等著,胡悅帶達先生去開房間——預定是她的名字,要換達先生登記也得她和前臺商量,不行的話那就只能登記他們兩人的身份證了。

“沒問題的,胡小姐,我們這邊幫您把預定人的名字改掉就可以了,達先生,請您拿一下信用卡。”

“昨天,麻煩胡醫生了。”在前臺悅耳的背景音中,達先生對胡悅說,頗有些試探的意思,“現在事情多,過一段時間,我請胡醫生吃飯,好好答謝。”

他在來的路上應該和任小姐溝透過了,相信不是胡悅洩漏的訊息——只是還未信實,所以這好好答謝,仔細琢磨也是有一點威脅味道的,但胡悅其實並不懼怕這個色厲內荏的高階紈絝:達先生雖然很會做表面功夫,好像青年有為,不是個善茬,但仔細想想他做的事,就知道他和師霽以及她這種一手一腳拼上來的草根,真是沒得鬥。

“好啊。”她大方地答應下來,看達先生的眼神不由就帶了點俯視的味道,這眼神自然也讓達先生很不舒服,但胡悅的笑容卻隨他的不舒服而加深,“達先生不著急的,先忙你的事吧,看起來,你是要忙一段時間了。”

兩人的眼神,不由都落到了沙發那頭的任小姐身上——不知什麼時候,她又開始講電話了,捂著嘴巴小小聲地說,看到兩人看過來,便給達先生直打手勢:猜也猜得到,今早達家、任家發現兩個小的都偷跑出來,這會自然開始積極找人了。任小姐這是叫達先生快逃命呢。

達先生吐一口氣,有點疲憊的樣子,他沒拿準胡悅的立場,還在裝,“沒辦法,她不懂事,最後爛攤子還不都是我來收拾……只希望能快點把家裡這攤收拾好吧。”

“嗯嗯。”胡悅應和。“任小姐是有點不懂事,辛苦達先生了——”

達先生唇邊的笑浮起了,他的答話才張口,便又被胡悅截入,“這些年,把她握在手心,也很難吧。”

這——

這對話,已超越一般的客套,達先生驚訝地望著胡悅,眼神數變,最後化為一片深沉,“哦?”

胡悅不裝假,她笑笑,“別誤會,達先生,我不是說你對任小姐有什麼異心——恰恰相反,你確實是很愛她的,這誰都不能否認。”

達先生的臉色剛柔和一點,她話鋒一轉,“但其實,你也可以不必那麼自卑的——任小姐不用截肢也一樣離不開你,我覺得,你們之間要截掉的,並不是她的腿,而是你的不安全感,達先生,你說是嗎?”

對達先生這樣的人,劃開偽裝刀一樣的言語,太過直接,反而讓他無法招架,他抿起嘴唇,胡悅說,“你長相一般,身材也矮小,還有這樣的癖好,任小姐確實是你天造地設的伴侶,她審美異常,和你癖好相似……生得還這麼漂亮,更是全心全意地喜歡你,在你眼裡,她就是全世界的珍寶吧?”

他們倆依舊望著講電話的任小姐,平心而論,任小姐原本也只是清秀,現在頂著一張香腸嘴,形容又萎靡,實在算不上多賞心悅目,可達先生的表情,照樣因為這樣的任小姐,在胡悅的述說聲中柔軟下來,他說,“我是真的很愛她。”

“所以你才想這樣一輩子握緊她?”胡悅不客氣地說,“達先生,愛是很危險的感情,會讓人變得可怕,你現在就很可怕。”

“但我真的很愛她。”達先生喃喃地說,他終於把眼神調回到胡悅身上,沒了剛才的失措,一瞬間強硬起來,“這也是她的希望,不好嗎?”

“這是你讓她希望的。”

“兩個相愛的人在一起,本來就會互相影響。”達先生不置可否,他的心意看來沒有絲毫動搖。“我想,胡小姐你有些誤會了,我和她並不是單方的主從關系——這麼說,你也許不信,但我愛她,遠遠超過她愛我,她才是我們中間的主宰者。”

“我沒有不信。”

“先生,這是您的房卡。”

前臺遞上門卡,兩人的對話因此暫停,胡悅凝視著低頭小聲講電話,不知什麼時候又開始哭泣的任小姐,又看看達先生。她重複說,“我沒有不信,我很相信。”

對這對畸形的情侶,她說不上有什麼感覺,對達先生更很難講是簡單的厭或憎,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胡悅還滿同情他的。她低聲說,“對你來說,她是全世界,可她和你在一起,也許只是為了尋找她缺少的東西。”

缺少的是什麼,兩個人都清楚,也許對任小姐來說,慕殘癖、異樣的審美,都是為了吸引家人注意力的自殘手段,只是她自己都未能明瞭。但現在,家人的注意力終于都集中到了她身上,她的變化,又迅速又劇烈,從離開達先生什麼事都做不了,到現在寧可住酒店,也不願和達先生一起回家,這,怎麼可能只是因為胡悅的一席話?

也許,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可在看得懂的人眼裡,任小姐的天真和殘酷,卻是一目瞭然,就像是一本被翻開的書。達先生的愛還在,可任小姐心裡住的那個小孩子,已經得到自己最想要的東西,別人的愛,她可能已經不是那麼需要了。

任小姐擦著眼淚,說著電話,甚至沒注意到兩人已走到她面前,胡悅和達先生對視一眼,達先生已掩去絕望,只是有點失敗者的麻木:這樣的變化,看得出來,卻又該怎麼阻止?人心的變化,這世界上可曾有任何一個人能夠真的掌控?

胡悅迎著達先生的眼神,她唇邊的笑意始終沒有褪去,如今再度加深,想到李小姐,想到十九層過去鬧出的那種種不堪的熱鬧——

她笑著在達先生的耳邊說,“達先生,我是真的很同情你。”

達先生一語不發。

沒再和任小姐多說什麼,只是簡單道了個別,胡悅轉身走出酒店,雖然熱浪襲來,豔陽高照,讓她很快就出了一身薄汗,但她仍感到神清氣爽,這層汗,像是把體內的毒素都帶了出去,讓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爽快。

包裡手機震起,她接電話的聲音都大了幾分,“喂?”

隨著電話那頭的講述聲,她停下腳步,眼睛越瞪越大,聲音帶著驚喜,“真的?!”

“——李小姐的感染真的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