寢宮中一片寂靜, 龍涎香再也壓不過濃鬱的藥味悄然退場。承光帝躺在柔軟的衾被間,一雙眼茫然望著帳頂金線繡出的祥雲龍紋,顫顫抬起手想要去夠什麼,卻又無力垂下。

殿內侍女內侍皆被遣散,只有季老太傅坐在一旁,袖手閉目,似乎在等待什麼。

承光帝微微抬起下頜,喉嚨中發出一聲模糊不清的低吟,他死死瞪著帳頂, 在他的眼裡,那條金龍宛如活了一般吞雲吐霧,冷冷地盯著他, 眼裡有質問也有悲憫。

繁盛了二百餘年的大晉在他手裡支離破碎,北魏的鐵騎在錦繡山河上烙下血與火的烙印, 他似乎能看見焦土與廢墟,哭嚎的百姓在質問他為何放任北魏肆虐, 而他此刻除了躺在冰冷的寢宮內,做不了任何事。

殿外陽光投下陰影,有一道人影一點點侵入光潔的地面,慢慢邁入寢殿。

承光帝再一次顫抖地抬起手伸向金龍,雙唇翕張, 卻發不出聲音。

他身居高位大半生,自認為對的起祖宗帝業。他費盡心機制衡群臣、利用黨派間的沖突創造巧妙的平衡;他耗費心血培育太子,利用世家甚至其他皇子一步步教會他帝王心術、為君之道;他同樣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地盯著日夜懸於頭頂的利劍, 生怕一個眨眼便將自己劈成兩瓣。

他錯了麼?不!為了穩固江山帝位、為了子孫後世不再為當年那一紙荒唐殫精竭慮,他何錯之有?

然而,老天卻一再捉弄於他。

東陵王交出遺詔,卻不曾告訴他還有一份在季府。他盡心培育的太子卻想逼宮奪位、死於兄弟之手,而那個踩著自家骨肉走到他跟前的孩子,自然敗在薛鋮手上。如今,連他的江山都岌岌可危。

這一生成敗走馬燈一般從這個暮年帝王眼前閃現,到最後,他腦海裡只剩下一個念頭——

“大晉,不可亡於朕之手。”兩鬢雪白的承光帝盯著那金龍,一字一頓說道。

一直閉目不言的季老太傅聞言抬眸看向床榻,眼裡有罕見的悲憫與複雜,而薛鋮正踩著最後一個落地的音符停在榻前,單膝跪地,道:“參見陛下。”

承光帝沒有看他,依舊一動不動地躺在榻上,道:“朕知道你們想幹什麼。”

二人沉默。

“朕也知道朕的兒子都做了些什麼。”承光帝輕聲一笑,“朕雖老了,可還沒瞎。朕在位四十餘載,日夜擔憂這柄何時會落下,如今利劍在喉,心裡竟然鬆快了。”

“大晉岌岌可危,而朕垂垂老矣,又失去了兩個兒子,僅剩的這一個又走上歧途,江山已無可寄託之子。此時你們若還不拿出那紙遺詔,朕反倒要覺得這殫精竭慮的大半生是個笑話了。”

承光帝慢慢撐起身子,轉臉看向跪著的薛鋮,道:“你們想要的,朕給,也不得不給。”他又看向季老太傅,渾濁的眼裡露出一線亮光,一字一頓道:“大晉,絕不能斷送在朕的手中。後世的口誅筆伐、列祖列宗的詰問,朕,受不起。”

“陛下。”季老太傅深深一揖,“如今還未到山窮水盡之時,一切尚有挽回餘地。”

“朕知道。”承光帝坐在床沿,緊緊抓著幔帳,死死盯著薛鋮,近乎用盡了全力一般一字一頓道:“朕,會禪位東陵王。但,朕有條件。”

感受到承光帝的視線,薛鋮抬起頭直視他的雙眸,靜候下文。

“薛鋮,朕要你平北方邊患,將北魏驅逐出我大晉邊境、收複失地。”承光帝的眼裡燃燒起熊熊的光芒,這一刻,他似乎又是當年睥睨天下掌控一切的帝王,金口玉言,擲地有聲,“朕要你誅殺北宮政、讓北魏俯首求和。如若做不到,你便一生駐守北疆,你和你的子孫後世永不得繼承皇位!”

他顫悠悠地站起身,慢慢上前伸手摁在薛鋮的肩上,幾乎傾注了全身所有力量,死死扣住他的肩膀,道:“這是朕作為太上皇的第一道旨意,縱使你父薛敬也無可違逆,否則你們東陵王府永世要承受史官言官的口誅筆伐!”

他又轉頭看向眉頭微蹙的季老太傅,道:“你們難道想捧一個末代帝王上位?那當年的一紙荒唐可就真成了笑話。宣暉帝欽定、能救大晉於水火的東陵王,成了親手葬送晉國的皇帝,何其諷刺!”言罷,哈哈大笑起來。

“臣。”薛鋮打斷他近乎瘋狂的笑聲,一字一頓道:“謹遵太上皇旨意。”言罷,俯首扣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