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矇矇亮, 鑄造坊內就逐漸忙碌開來。匠人們吃過早飯陸續上工,爐火燒得很旺,風匣呼呼的聲響此起彼伏,待到太陽升起,鐵錘叮哐的聲音、燒得通紅的劍身入水的刺啦聲和掄錘渾厚的吆喝聲交織而起。

這聲音旁人只覺得吵,但在郭老六耳朵裡卻是天籟一般。

他叼著旱煙,半眯著眼躺在院子老樹下的藤椅上,空氣裡盡是爐火燃燒的燥熱,以至於在冬日清晨只穿單衣也不覺得冷。

郭老六慢慢吐出一口煙, 只覺身心舒暢。

忙完這最後一單,今年的活計就算圓滿收關,只等著過個好年。等再過兩年, 這攤子事也能安安穩穩交給徒弟,坐享清福咯。

郭老六腦子裡已經開始暢想往後要住什麼樣的大宅子, 徒子徒孫逢年過節來孝敬他,再把什麼丫鬟奴僕都辦齊了, 萬事不操心,只管散步溜鳥抽旱煙,手癢了還能去賭上兩把,美哉快哉!

郭老六眉目舒展,幾乎要搖頭晃腦哼起小曲兒。正是自得之時, 腦袋頂上卻倏地移來一片陰影。他皺眉睜眼,冷不防見薛鋮和魏狄立在他身側,正低眸看著他。

郭老六不認得他二人, 但見他們衣著不凡,心裡很快有了數。

這裡可是官府的鑄造坊,外頭有人守著,能放進來的絕非凡人,而整個遠安城有頭有臉的人物還沒有他不認得的。這兩人恐怕就是最近到任的新官。

“二位,這兒是官府的鑄造坊,尋常活計可是不接的。”郭老六揣著明白裝糊塗,仍舊懶懶躺在藤椅上,悠悠說道。

魏狄一扯嘴角,直截了當道:“郭師傅,這位是徵西將軍薛鋮薛大人,我們來只是想看看鑄造坊打的兵器而已。”

郭老六這才恍然起身,行禮道:“老朽老眼昏花未認出將軍,請將軍勿怪。”

“郭師傅言重了。”薛鋮擺擺手,目光投向後面忙碌的匠人們,道:“這麼早就開工了?”

“畢竟吃的是官糧,自然要盡心。”郭老六躬身微笑以對。

薛鋮點點頭,隨後邁開步子往裡去。郭老六猶豫了片刻,還是拔足跟上,問:“段大人怎麼沒和將軍一道來?”

“段大人公務繁忙,我不過來隨便看看,何須勞動他。”薛鋮目光掃向正在錘煉劍刃的匠人,問:“這些人全在打造刀劍?”

“正是。”郭老六心裡有底,回得滴水不漏:“如今時近歲末,正是土匪猖獗的時候,往年段大人都會額外給各地官府分配新的兵器,以防萬一。今年也不例外。”

薛鋮聞言頷首,默不作聲地在鑄造坊溜達,各處都看了個遍。

郭老六跟在他們身後,趁著沒人注意,悄悄給附近的關門弟子比了個手勢,讓他速去請段大人。自己則安安靜靜跟在薛鋮身後,又問則答,絕不多言。

溜了半圈,薛鋮在庫房門前停下,看著上頭明晃晃的銅鎖,問:“這裡是囤放兵甲的地方?”

“是。”郭老六恭聲道:“打好的兵器會暫時囤放在此處,一單做完衙門就會派人來清點,數夠了就運走了。”

“這一單能有多少件兵器?”薛鋮轉臉看他一眼,狀若無意問道。

郭老六八風不動,笑呵呵地說:“我這把老骨頭上了年紀,記性也不大好,往日衙門派人來點數都常數出缺漏,連夜趕工。幸而段大人寬宏,還肯讓老頭子我吃這口飯。將軍這突然問數量,可真是為難我這腦子了。要不,等回頭衙門來收單子,將軍跟來看看?”

“我就隨口一問。”薛鋮不動聲色收回目光,笑道:“郭師傅不必緊張。”說完遍不再深究庫房,扭頭上別處去了。

郭老六心裡暗自鬆了口氣,只盼段荀能來得快一些。

段荀那邊得到風聲後心中驚怒交加,立即向鑄造坊趕來。

即便如此,等段荀趕到時,薛鋮已將鑄造坊各處摸了個大概。

“薛將軍。”段荀強壓心中怒意,道:“一清早就來鑄造坊,怎麼也不提前知會一聲?”

若知會了,哪裡還能看到想看的呢。

薛鋮笑答:“只是來看看罷了,何須勞動段大人。”

“將軍對遠安城多有不熟,下官自然要盡地主之誼。”段荀可不這麼想,直接問:“不知將軍今日來鑄造坊,所為何事。”

薛鋮順水推舟道:“不是什麼大事,這不已經開始放榜招兵了麼,待招上人手,自然也得配好兵器。這才來鑄造坊看一看,看能不能給弟兄們都換上趁手的兵器。”

段荀內心冷笑,面上卻頗是為難地說:“將軍你也看到了,如今鑄造坊正在趕制各地府衙所需的兵器。這歲末土匪猖獗得很,這批兵器怕是耽擱不得。”

“那段大人的意思是兵馬營的新兵只能赤手空拳和土匪拼命了?”薛鋮似笑非笑地看著段荀。

段荀臉色一沉,心想你招不招得到人還兩說呢,在這兒逞什麼威風,語氣也重了幾分,道:“薛將軍,凡事都有個先來後到輕重緩急之分,招兵人手不是一兩日就能招齊的,但這土匪可不等你!兵馬營人不齊他也照樣在各地作威作福!你總不能讓本官明知各地的難處還剋扣他們防禦所用的兵器吧?!”

“段大人說笑了。”薛鋮面色不改,曼聲道:“我自然知道大人苦心,也知這些匠人辛勞。但兵馬營的刀兵一樣短不得,否則何以安軍心?剋扣兵器物資,擾亂軍心的責任,段大人怕是也擔不起吧?”

段荀即刻變了臉色,幾乎要忍不住破口大罵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