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令他暫且按兵不動,不要急於進攻開封。宗澤見到信上的一段文字說:“二聖、二後、東宮諸王北渡大河,五內殞裂,不如無生,便欲身先士卒,手刃逆胡,身膏草野,以救君父。而僚屬不容,謂祖宗德澤,主上仁聖,臣民歸戴,天意未改。”就情不自禁地發出一陣慘笑,說:“好一個願身膏草野,以救君父底九大王!”說著,又情不自禁地迸流著熱淚。然而他身為副元帥,竟無在部屬,甚至在兒子面前發洩感情的自由,只能獨自在空房哭笑怒罵。他一人在空房來回踱步,最後又長嘆一聲,取過文房四寶,親自寫了一份勸進狀。寫完以後,又覺得言有未盡,再提筆補寫了另一份諫諍的劄子,然後先後派人,分兩天傳遞濟州。

輕躁的康王在特殊的環境下,經歷了半年的磨練,他逐步學會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當口不應心的兩面派。他最初學會“奉命出使,不敢辭難”之類豪言,必須經常掛在嘴邊,接著又學會“為救君父,雖身膏賊手,死而無憾”之類壯語,必須經常寫在筆下。他對父母宗族之難,雖然內心有幾分慶幸,而表面上必須裝出悲痛欲絕的模樣。他學會了在不同場合,必須扮演多種角色,時而垂衣拱手,時而裝聾作啞,時而慷慨激昂,時而哀不自勝。諸如此類,雖然還說不上是得心應手,爐火純青,而其長進之快,也足以使人刮目相看。這是生活給這個年輕而聰明的藩王所上的第一堂政治課。當然,他的長進也有韓公裔等人從旁指點的功勞。

康王正式得到金人立偽楚的詔書後,立即升汪伯彥為元帥,並將黃潛善召到濟州。眾人誰也沒有奇謀妙策,無非是黃、汪兩人早就主張的退避江南之策。大家最擔心和害怕的,就是金軍留駐開封,汪伯彥說得最為直率:“便是虜人留兵二三千,王師亦不可徑攻京城,須與通使議和。”黃潛善也說:“矯激沽譽,與虜相抗,此乃負虛名而受實禍。”康王表示完全贊同,說:“雖父兄之仇,不可不報。然而度目今事力,亦可與張邦昌畫江為界,暫且休兵息民,另作他圖。”不料此後開封卻傳來了一個又一個喜訊,確實使康王等人喜出望外。

現在是半年以來,康王心境最好的時期。面對紛至沓來的勸進狀,他又接受韓公裔的提議,故作姿態,佯裝謙遜辭避。他懶於自己披閱勸進狀,卻又將聽讀此類檔案,當作一種娛樂和享受。雖然康王在半年之內,其實無半點功德可言,而此類檔案卻大多有一些詞藻華麗的奉承話,如“大王孝悌通於神明,忠勇聞於中外”,“以大元帥之重,節制海內,盛德茂勳,注人耳目”,“聰明仁信,溫恭勤儉,風動海內,忠孝特立,亙古所未嘗有,則德孰盛於大王;克敵制勝,慮無遣策,狂虜雖熾,畏威而不敢邇,則功孰高於大王”等諛詞,使他感到舒心快意。他有時令韓公裔等人宣讀,然後命耿延禧當場起草回函,有時乾脆在深宅後院,摟抱著張鶯哥,叫她宣讀,因為在幾十名女子中,唯獨她有此文化水平。

今天有康履等宦官在場,康王命令韓公裔宣讀宗澤的劄子,韓公裔粗看一下,就推辭說:“宗元帥底劄子言語不順,下官不敢宣讀,須請九大王自閱。”康王取來,只見劄子上寫道:“天下百姓所注耳目而系其望者,惟在大元帥府康王一人。大元帥行之得其道,則天下將自安,宗廟、社稷將自寧,二帝、二後、諸王將自回,彼之賊虜將自剿絕殄滅。大元帥行之不得其道,則天下從而大亂,宗廟、社稷亦從而傾危,二帝、二後、諸王無夤緣而回,賊勢愈熾,亦無夤緣而亡。此事在大元帥行之得其道與不得其道耳。如何可謂之道?澤謂其說有五:一曰近剛正而遠柔邪,二曰納諫諍而拒諛佞,三曰尚恭儉而抑驕侈,四曰體憂勤而忘逸樂,五曰進公實而退私偽。是五者甚易知,甚易行,然世莫能知,莫能行者,由剛正、諫諍、恭儉、憂勤、公實之事多逆於心也,柔邪、諛佞、驕侈、逸樂、私偽之事,多遜於志也。”

康王看到這裡,就氣得不願意再往下看,他將這份劄子撕個粉碎,發怒說:“我尚未即位,宗老漢卻先罵我是個無道之主!”韓公裔當即下跪說:“下官啟稟大王,聞得仁宗皇帝在盛暑時召對諫官餘靖,退入後宮,方說是被一汗臭漢薰殺,噴唾在面。願大王效法仁祖,恕宗元帥底狂悖,曲示優容,以收攬人心。”

康王想了一想,就命宦官們退出,自己與韓公裔單獨談話。一段時期以來,康王與他商議,可以避開黃潛善和汪伯彥,卻不避宦官,如今屏退宦官,足以使韓公裔明白這次談話的重要性。原來康王已經開始考慮自己稱帝後的人事安排。他感到難以安排顯要差遣的正是韓公裔,一是他與自己母親的曖昧關系,二是宋朝對吏胥出身的官員,升遷有嚴格限制,不能當大官,三是康王經過這段時間的考察,認為他對小事聰明有餘,卻不可能委任軍國大計。康王說:“我行將稱帝,你有何見教?”

韓公裔說:“下官不過是庸陋小吏,誤辱娘子與大王母子底深恩,方得攀龍附鳳,然而下官賦分綿薄,當知滿盈之戒。如若大王垂憐,日後可賜一個宮祠差遣,使下官得安愚分。”宋時的宮觀官是一種以主管道教宮觀為名的冗員,坐享俸祿,而全無公務。康王對他主動引退,感到非常滿意,說:“韓機宜此說,深得知足不辱,知止不殆之意,甚好!然而我當命你奉朝請,以輔我之不逮。”韓公裔當即下跪謝恩。

康王又問:“我即位以後,不可無相,你不妨直言,以何人為宜?”韓公裔說:“耿相公追隨九大王多時,我知大王惡其為人。”康王說:“他為人奸佞,離間兩宮,人所共知,我真欲手劍取他底首級!”韓公裔說:“他既是靖康帝底宮僚,日後責罰,似不可太重,以免彰靖康帝之失。”康王點頭,說:“此說有理。”

韓公裔說:“下官知九大王底意思,當重用汪元帥與黃元帥。”康王說:“汪伯彥雖然老成持重,然而圖事揆策,似尚遜黃潛善一籌。”韓公裔說:“依下官愚見,兩人謀身重於謀國。”康王萬沒有料想到韓公裔會說出這種話,不由大吃一驚,韓公裔連忙作出解釋:“我觀兩人底立身行事,以愛護九大王為名,而行茍全性命之實。”康王說:“我從不聞你與兩人有何異議。”

韓公裔說:“九大王出使與開元帥府時,須以安泊為上,稱帝以後,卻須以扶保江山為上。宗元帥盡瘁國事,奮不顧身。大王若能將三個元帥各用其所長……”他言猶未了,康王立即打斷他的話,用斬釘截鐵般的口氣說:“宗澤迂拙執拗,決不可任宰執!”

韓公裔說:“李綱負天下重望,若只用汪、黃二元帥,而不用李綱,只恐難以服眾。”康王說:“九九叔來此,也力薦李綱,你可代我為李綱草一信,以明此意。”他所說的“九九叔”就是趙士佑,他已和邵成章押送皇帝禦物,來到了濟州。韓公裔馬上為康王寫一草稿,康王提筆對草稿稍加修改,寫道:“乘輿蒙塵,心如刀割。方今生民之命,急於倒懸,諒非不世之才,何以協濟事功。閣下學究天人,忠貫金石,澤被斯人,功垂竹帛,乃公素志。想投袂而起,以振天下之溺,以副蒼生之望。構頓首。”

康王寫完信件,只見站在一旁的韓公裔,又有點口欲言而囁嚅的模樣,問道:“你尚有何說?”韓公裔說:“下官此言,恐遭怨謗。”康王說:“你對我忠心耿耿,直說不妨。”韓公裔說:“太上養後宮一萬,又動輒進宮女位號,耗竭財力,負謗天下。道路傳言,說九大王尚未身登大寶,深宅女子已紛紛請求封號。目今財力虛耗,宮女進一位號,便須增多少俸祿。前事不忘,後事之師,請九大王三思。”韓公裔的話其實還是半吞半吐,但聰明的康王已完全明白他的用意,唯有吝於授予宮女封號,既可避免好色之名傳揚遠播,也可大大節省內宮開支。盡管他已經對不少女子許願,但還是聽從了韓公裔的勸解,而決定自食其言。然而世上並無不透風的牆,康王雖然與韓公裔密談,而屬垣有耳,康履等宦官出於好奇,還是有所聽聞。韓公裔從此內外結怨,幸虧尚有皇帝的庇護,而免遭迫害。

韓公裔走後,康王又想起一件要緊的事,他命令康履說:“你可速去開封,代我參拜元娘娘,問候起居,並刺探動靜,將我底侍女等人取來。”康履已心領神會,康王所要的並非限於原康王府的女子。

剩下的問題是在哪裡登基,元帥府周圍的官員七嘴八舌,有的主張回開封,有的主張去揚州,有的主張去徐州,最後,康王還是採納多數人的意見,認為南京應天府本名宋州,是宋朝興王之地,而開封在殘破之餘,他是無論如何沒有膽量和興致前去。康王在臨行之前,又將親統的軍隊重新編組了先鋒軍和另外五軍,其中張俊任中軍統制,劉浩任副統制,嶽飛所部馬兵將就編入了中軍。韓世忠任右軍統制。

按照元帥府的命令,駐柏林鎮的部隊準備移屯濟州。扈從康王前去南京的訊息已經沸沸揚揚地傳開了。有的將士面有喜色,對劉浩說:“這回九大王登基,劉刺史從相州便護送大王,直到南京,又屢立戰功,豈不是功臣?”劉浩卻面無一絲得意之色,他畢竟受了宗澤、趙不試等人的薰陶,說:“這須看新朝如何用人,若能重用宗元帥、不試知州等人,大宋方有興複之望。”他的說話其實也是半吞半吐,身為偏裨,黃潛善、汪伯彥等人當然不能在他的評議之中。

嶽飛說:“自家們投軍已有半年,軍士們都是河朔人,所以忍痛離別父母妻兒,張四哥新婚只有三日,亦是毅然從軍,唯求殺敵報國。將士們追隨宗元帥時,戰鬥不止,雖未能驅除番軍,亦且快國仇家恨底萬一。如今卻閑居三月,除與韓防禦廝殺得一陣,只是飽食終日,馬肥弓閑,眾人唯是日日夜夜思念親人。”劉浩聽了嶽飛的話,也只是沉吟不語,他的內心也與部屬們同樣地痛苦。在緊張戰鬥之時,人們根本顧不及思親思鄉,然而在柏林鎮飽食閑居,將士們無不得了思親思鄉症,而完全無法排遣。劉浩的妻兒住在開封,金軍撤兵後,他的妻子周氏歷盡艱難,輾轉來到柏林鎮,然而她帶來了一兒一女夭亡的噩耗,又遠遠勝過了夫妻團圓之喜。張憲說:“但願九大王即位後,痛定思痛,重用宗元帥,統兵掃滅仇虜,收複兩河故鄉,救取二帝,大宋中興,百姓從此離此水深火熱。”劉浩說:“此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正說話間,有軍士報告說,有威武軍承宣使、鄜延路馬步軍副總管劉光世率軍前去濟州,途經柏林鎮。劉光世是開封失守時逃跑被殺的劉延慶的次子,陝西保安軍治今陝西志丹縣)人,字平叔,但人們卻按排行稱他劉三,今年三十九歲。北宋晚年,由於對西夏戰爭不斷,陝西成為宋軍的精士健馬的集中地。陝西軍有推重世族的習慣,劉光世官居高位,倒並非因為他才能出眾,而僅僅因為他出身將門。他出戰時,大抵並不親臨戰場,而是仰仗勇將王德。他帶兵四千人,竟另外挾帶婦女、兒童之類二千人,許多是沿途擄掠而來的。按劉光世的帶兵理論,唯有在平時對將士們放縱,戰時才能使他們樂於效力。劉光世妻向氏是宋神宗向後的侄孫女,連同他的侍妾,共十六人,另加財寶,竟滿載了二十四車。向氏與幾個侍妾頗通文墨,劉光世從來不喜歡學習文化,他的公文自然由幕僚捉筆,而私人信件就由向氏與侍妾捉筆。他本人只是在必要時畫押,而畫押符號還是由向氏為他設計,自己連“劉光世”的名字也寫不好。但他卻又偏喜附庸風雅,常在甲冑之外披戴儒服,更顯得不倫不類。

當時白安民所部已經移軍濟州,劉浩將劉光世接入寨內。雙方的武將互相參見,劉光世首先就介紹武翼郎、第一正將王德。王德是陝西通遠軍治今甘肅隴西)熟羊砦人,字子華,今年四十一歲,長得虎背熊腰,形容醜惡,滿臉紫肉,環眼圓睜,黃髯如蝟毛,人稱王夜叉。劉光世撫著王德的背說:“此是我軍中底夜叉,每戰所向披靡,煞是第一員虎將!”論官位,劉光世已是正四品,距離號稱武將極致的節度使只差一階,自然非劉浩可比。但劉浩也不甘示弱,他首先推出了嶽飛,說:“嶽飛豈但是勇將,直是可比古時底儒將。相州不試知州、宗元帥等屢次稱贊他底才武。王貴、張憲與徐慶也是智勇足備。”

經劉浩一說,王德不免産生妒意,他對嶽飛等人說:“劉太尉既是憑地說,我願與嶽武翼一比高低。”嶽飛認為劉光世和王德新來乍到,正想客套一番,劉浩卻說:“不知王武翼意欲如何比武?”王德說:“軍中底武技,無非是扛鼎、相撲、弓箭、刀槍四項,我今與你們各自比一項,以角勝負。”徐慶說:“悉聽尊便。”

王德看到庭院裡有一隻三足石香爐,估計足有幾百宋斤,就對嶽飛說:“我與你先比扛鼎。”他挽起衣袖,大步上前,運足氣力,用雙手抓住香爐的兩足,大喝一聲,便將石香爐舉過了頭頂,贏得了人們的齊聲喝采。王德還不滿足,又手舉香爐繞庭院一週,然後輕輕放在原地,只是微微地喘息,而面有矜色,用目光向嶽飛示意。嶽飛也挽起衣袖,雙手舉起石香爐,卻比王德繞庭院多走一週。王德不由暗自欽佩,心想自己可以勉強走上一週半,但要走上兩周,就決無可能。

王德第一盤比輸,更有求勝心切,挽回面子的慾望。他立即提出要和王貴相撲。相樸是古代的摔跤,有角觝等多種名稱。嶽飛等人聽說他要找王貴相撲,不由暗喜,原來嶽飛等四人之中,唯有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