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食,善保聖體。”孟寶紅長嘆一聲,說:“感荷官家掛念,然而奴罪廢已久,區區一個老嫗,又如何為社稷出力?只恐有負官家底厚望。”邵成章說:“元妃娘娘且請安心頤養,小底當盡心竭力,保全娘娘。”

邵成章叩頭告退,出廳堂後,又向孟忠厚叮嚀再三,他特別強調說:“今日只保全得元妃娘娘聖躬,便是孟大卿底大功!”兩人又商量了一些應急措施。

再說在青城齋宮,宋欽宗到達的當夜,蕭慶就下令,親王只留鄆王一人,臣僚留何樐、陳過庭、馮澥、曹輔、李若水、吳幵、莫儔、孫覿、譚世勣和汪藻十人,陪伴皇帝,其餘親王和官員一律暫居別寨。齋宮大門閂上鐵索,兩猛安的金軍將齋宮團團圍困,在夜間燃燒篝火,整夜擊柝不止。宋欽宗夜裡只是睡在端成殿東廡的土床上,甚至沒有衾枕,只能和衣而臥。宋欽宗昨夜就未曾睡眠,而深夜寒氣逼人,無休止的擊柝聲,又使他幾乎終夜不得閤眼。他思念朱後和太子、柔嘉公主,思念已到金營,卻不能見面的景王,只是暗中落淚。他對此次出城愈來愈感到後悔,卻還對行將成為自己妹夫的完顏斡離不寄予希望,期望他能使自己擺脫困境。

天明以後,宋欽宗方知同來的臣僚都沒有睡好,而體弱的鄆王,夜裡受寒,竟臥病不起,宋欽宗摸著他的額頭,只覺發燙。齋宮大門開處,有鄧珪帶了六名金兵,端來了一鐵鍋小米粥和四碟鹹齏,還有一些粗瓷碗之類。在這種處境下,宋欽宗只能向鄧珪哀求,他一時甚至還想不出恰當的稱呼,思索了一會兒,才說:“鄧公,改煩鄧公傳報大金國相、二太子與蕭節使,我今日欲與他們面議媾和之事。”面對昔日的奴才,他不敢稱“朕”,而只好稱“我”,李若水卻忍不住說:“我深信二太子,故力勸主上到此。二太子既已允和親,主上便是他底妻舅,理當禮遇。”鄧珪聽後一愣,原來完顏斡離不準備和親的事,尚未公開,對他也成了新聞。他問道:“二太子與何人議婚?”按古代的倫理,帝姬的強行改嫁,當然是十分差辱的事,當著皇帝的面,十名臣僚都不便啟齒。鄧珪盤問再三,最後還是宋欽宗自己回答:“與茂德帝姬。”

鄧珪走後不久,蕭慶來到齋宮,宋欽宗為稍稍維持體面和留有討價還價的餘地,就命令十名宋臣與他會談。他獨自在房中來回踱步,恐懼、焦急、希冀、空虛、寂寞、悲哀,百感交集。感情是一種最難以捉摸的怪物,有時連本人也會難以理解自己的感情,而作出準確的判析和解釋。宋欽宗突然感到十分需要有一個親近的人在身邊,無論是朱後、景王,還是邵成章,他明知即使這三人在自己身邊,也全不濟事,但他仍然渴望得到這三人之中哪怕是一人的慰藉。他急於知道談判的情況,幾次三番想走進去,卻還是退了回來。他為稱鄧珪為“鄧公”,自稱“我”而難過,而悔恨,而長籲短嘆:“悠悠蒼天,列祖列宗,曷其有極!”

陳過庭進屋,向皇帝奏稟談判情況:“蕭慶邀求,以親王、宰執各二人為質,帝姬、宗女二百人,民女、女樂各五百人,袞冕、車輅與寶器二千具入貢,另加歲幣銀、絹二百萬匹、兩,以抵河南之地。臣等爭持不下。”宋欽宗說:“都依他!朕與卿等回得城內,便都依他!”但他不待陳過庭回身,又馬上說:“且慢!蕭慶可曾指名親王何人?若是指名鄆王與景王,萬萬不可依,鄆王體弱,如何去得北地?”鄆王曾是他的政敵,但此時此刻,他更不願以鄆王為質,而傷父親的心,至於景王,他還不願對臣僚說明理由。宋欽宗想了一會兒,又說:“帝姬和親,亦須奏稟太上。親王、臣僚另拘別寨,朕不得相見,此處食物粗糲,衾枕全無,夜間擊柝,朕與卿等不得安臥,鄆王須回城就醫,卿等亦須據理力爭。”陳過庭說:“此等事臣等亦已力陳,蕭慶言道,須稟議國相與二太子。親王為質,蕭慶尚未指名。”

在齋宮談判的同時,完顏粘罕將完顏斡離不等召來本營,粗豪的金朝元帥們也進行著一場直來直去的爭議。完顏粘罕先問:“斡離不,聞得你欲取趙皇底帝姬,與他和親?”由於這件事還沒有公開,對東路軍的完顏撻懶和完顏闍母也成了新聞。完顏斡離不被對方說破,就發問說:“是何人言來?”完顏粘罕說:“鄧珪所言,不料你竟瞞過自家。”完顏斡離不到此地步,也不能示弱,說:“我欲取過帝姬,然後與你們說。”

完顏粘罕伸開一隻手,說:“汴梁城在自家底手心,且不說帝姬,便是全城女子,全是自家們底驅奴。你何苦為一美女,便背約和親。我若帶兵下城,全城美女,自可與眾郎君、孛堇均分。”完顏撻懶卻哂笑說:“粘罕,取汴京外城,已自消折近二萬兒郎。城中隱藏軍器,尚以萬計,你若下城,八萬兒郎亦須消折罄荊”完顏粘罕倒也無話可說。

完顏斡離不說:“趙皇既已降服,允許兩河之地,便可與他和親。”完顏粘罕說:“為一女子,你卻變卦!”完顏撻懶說:“趙皇獻降表之日,青城飄降大雪,而城中卻是天色睛霽,可知天意未欲廢立趙皇。我送趙皇回城,只見百姓們燃頂煉臂,迎候趙皇,可知他頗得民心。廢立不祥,不如和親為便。”完顏穀神說:“宋兵尚多,民心未去,如今放手,後患無窮。”他吩咐說:“召三個太史官來。”蕭如忒、耶律孛萌和耶律未極母三人來到堂內,完顏粘罕問道:“你們夜觀天象,佔驗羊骨,若廢立趙皇,怎生的?”三人取來一個白羊的琵琶骨,用艾絨和乾馬糞放在骨上,當場焚炙,羊骨的焦黑,直透背面。三人報告說:“啟稟國相、二太子,夜觀天象,佔驗羊骨,廢立之事大吉。”

完顏粘罕等三個太史官退走後,又問完顏斡離不和完顏撻懶說:“天象與羊骨已驗,如何?”完顏斡離不說:“此三人多置馬糞,羊骨自然焦黑。我與撻懶亦命人佔蔔,言道廢立不祥。”雙方展開激烈爭吵,相持不下。最後,完顏穀神說:“郎主已命郎君前來,此事可依郎主之命。他們不日即至,趙皇既來,便不可放回。”完顏斡離不和完顏撻懶也無話可說。

蕭慶進屋,報告談判情況和宋方要求,完顏斡離不為顯示自己的權威,說:“既然廢立之事未定,如何可不盡禮數,須都依他。”完顏穀神卻說:“鄆王不可回城,且令趙皇召醫官來,其餘事且都依他。”完顏斡離不對蕭慶說:“元夕將至,我欲於劉家寺舉行燈會,與趙皇共度良宵,須城中交付各色燈飾、妓樂之類,此事你須與劉彥宗同去,面諭宋臣。”

完顏粘罕又問蕭慶說:“別寨所拘南朝親王、臣僚有幾何人?”蕭慶逐一報告姓名官銜,其中報到兵部侍郎司馬樸,說:“此人乃名臣司馬光底侄孫。”完顏粘罕忽然喜形於色,說:“召他入見。”司馬樸進入,見金朝元帥們,只行揖禮。完顏粘罕見他沒有半點卑躬屈節的神態,反而産生了好感,說:“聞得你為賢臣司馬光之後。我破洛陽之後,特命兒郎專護你底祖墳。”司馬樸說:“甚感國相恩德。”

完顏粘罕說:“若肯歸我大金,你底官位當更加於南朝。”司馬樸說:“我主乃仁德之主,自家世受宋祿,不忍背離。”完顏穀神說:“趙皇如何仁德?”司馬樸說:“愛惜全城百萬生民,不忍與大金八萬大軍相抗,甘願上降表和親,豈非是仁主?”他說出金軍的人數,倒使金朝元帥們吃了一驚,因為這個最近的統計數連蕭慶、高慶裔等人都不知道。完顏撻懶問道:“爾何以知得大金有八萬人?”司馬樸說:“城中一回送絹四十萬餘匹,大金均分將士,人得五匹,可知有八萬之數。”這個估計數其實是負責送國子監書版的鴻臚寺丞鄧肅告訴他的。

金朝元帥們想不到宋方掌握了自己兵力的底細,不免有點氣餒,完顏穀神說:“既不肯歸順,且放你回城去。”司馬樸說:“感荷元帥監軍,然而我奉旨隨聖上來此,聖上不歸,我何忍獨歸!”完顏粘罕感嘆說:“煞是一個忠臣!你且去齋宮,伴隨趙皇。”

眾親王與另外一批臣僚,包括後到的景王,算是允許到齋宮,與宋欽宗會聚。齋宮的生活條件也有了改善。但是,宋欽宗和眾人思歸之心,卻更加強烈,在軟禁的環境下,真是度日似年。十二日夜,在土床上輾轉反側的宋欽宗突然起身,召集了大多也未能入夢的親王和臣僚說:“朕憂不能寐,請眾卿到此,可以‘歸’、‘回’二字為韻,各賦七律一首,聊抒愁情別緒。”何樐說:“聖情不悅,臣等理當娛侍陛下。”陳過庭說:“何相公才思敏捷,七步成章,非臣所能比擬。容臣一夜思索,明日敬獻聖躬。”眾人七嘴八舌,大都主張明天交稿。

第二天早飯過後,愁悶無聊的眾人就逐一用小楷謄寫詩作。鄧珪走了進來,他也湊上去看熱鬧,突然,他將眾詩稿用手一捲,厲聲斥問:“‘噬臍有愧平燕日,嘗膽無忘在莒時’,‘虜帳夢回驚日處,都城心切望雲時’,自稱‘在莒’,罵大金國為‘虜’,你們敢是吃了豹膽獅心?”一群文士原來不過是想用文字遊戲解悶而已,經他一說,才回味到兩句詩的嚴重性。

兩首詩的作者孫覿和汪藻立即向鄧珪下跪,說:“切望鄧公海涵,便是再生父母!”兩人流著淚,叩頭不止。宋欽宗一時也瞠目結舌,呆若木雞。還是曹輔首先出面說情:“鄧公,常言道,得饒人處且饒人,不為已甚。你亦曾身受主恩,若能包容,日後自當酬謝。”大家又紛紛說情。鄧珪只知道當新主人的鷹犬,卻不知道主人已有廢立趙氏的動議,他說:“須得金三萬兩,銀五萬兩,我方送還詩草。”眾人感謝再三,才將他送走。

鄧珪走後,大家不免責怪孫覿和汪藻,宋欽宗卻沉痛地說:“眾卿休怪孫、汪二卿,今日朕便是禍首,連累眾卿,捫心有愧!”

二三、燈會和球會1)

在宋欽宗被軟禁期間,金人同意由翰林學士承旨吳幵和翰林學士莫儔向開封城裡傳旨。兩人在正月十一日就和蕭慶、劉彥宗一起進入南薰門,只見有僧道、士民幾千人,集合在吊橋前,幾乎人人手捧小香爐或幾柱香,整個地區香霧繚繞,其中有好幾百人則用佛教最虔誠的燃頂、煉臂等儀式,跪在城門前。他們見到有人進城,當即有太學生徐揆代表眾人上前,他說:“開封百姓知得聖上再至大金軍前,人心朝夕惶恐,已在宣德門至南薰門羅列無數道場,專為聖上祈福。如今開封底黎民,已是‘抽釵脫釧到編戶,竭澤枯魚充寶賂’,只願聖上回駕大內。徐揆不才,願赴大金國國相元帥、二太子元帥駕前,面陳開封百萬父老之意。”見到這種場面,連蕭慶和劉彥宗也不免感動,蕭慶瞧著劉彥宗,劉彥宗只得說:“爾等眾人且可寬心。待上元之夜,二太子在劉家寺舉行燈會,恭請南朝皇帝共度良宵,然後便回。”

然而徐揆仍不肯罷休,說:“感荷大金國相與二太子盛情,我有上書一封,願面呈國相與二太子。”蕭慶皺了皺眉,然後吩咐一個契丹從吏說:“你可將這個秀才帶至青城,交付高尚書,好生管待!”高尚書是指他的好友兵部尚書高慶裔。徐揆神色慷慨,辭別眾百姓後,就毅然決然地隨金兵出城。

吳幵、莫儔、蕭慶、劉彥宗等人沿禦街北上,果然見到路邊有數不清的道常蕭慶和劉彥宗不免有點於心不忍,他們不想再去對宋廷的太子和群臣頤指氣使,就對吳幵和莫儔說:“你們自可將國相、二太子與南朝皇帝之意傳諭。”兩人說完,就徑去尚書省休息。

宋欽宗離開大內後,留下了皇太子監國的禦旨,於是十歲的趙諶不得不在宣德門樓主持朝政,朝會的儀式完全廢止,只有孫傅、張叔夜和梅執禮三人在門樓陪坐。吳幵和莫儔上樓稟報和談情況,特別強調帝姬和親,須由宋徽宗作主,趙諶說:“姑姑底事,叫我如何奏稟翁翁?”莫儔說:“虜人催逼甚緊,只為聖上平安歸來,殿下須自去面奏太上。”張叔夜說:“昨夜虜人自四壁下城,被軍士、百姓掩殺,死傷以百計。”梅執禮補充說:“城中萬姓為見主上去虜營,紛紛打造軍器。”吳幵聽後,不免更加焦急,說:“萬萬不可與虜人相抗,若是如此,聖上更自歸來不得!可命徐大尹出榜示,不得私造軍器,以免引惹生事。如更打造,重法斷遣。”他所說的徐大尹就是開封府尹徐秉哲。梅執禮反駁說:“唯有打造軍器,方能使虜人有所畏忌,而放聖上回歸。”

下午,吳幵和莫儔經過商議,決定找平時相好的吏部尚書王時雍和徐秉哲。在互通情況後,吳幵說:“事勢到此,我等只得自掃門前雪,且不管他家瓦上霜。”徐秉哲問:“如何掃雪?”莫儔說:“我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他說出了兩人的計劃,王時雍和徐秉哲表示贊同。

當天夜裡,蕭慶和劉彥宗應邀來到開封府衙,參加四人的宴會。盡管圍城三月,城裡的物價飛漲,天天有人成為餓殍,很多人因為長久沒有蔬菜,缺乏維生素,而得了腳氣病,或者雙目失明,但本府宴會的酒菜仍然十分豐富。菜餚共計有七十二品,酒是本府的瑤泉名酒。府吏還是按四司六局,也就是分帳設司、賓客司、廚司、臺盤司和果子局、蜜煎局、菜蔬局、油燭局、香藥局、排辦局,用高階宴會的規格接待貴賓。徐秉哲命人挑選了十名美妓,在席上演奏彈唱。妓女們首先彈唱的,是歐陽修的豔詞《南歌子》:“鳳髻泥金帶,龍紋玉掌梳。走來窗下笑相扶。愛道畫眉深淺,入時無。弄筆偎人久,描花試手初。等閑妨了繡工夫。笑問雙鴛鴦字,怎生書。”

四名宋朝官員向兩名金使競相獻媚,來回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