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夏天快要結束的時候,裴靜桐問我說,還想不想去一趟福利院。

似乎在我第一次去之後,只有跟著葉書一還去看過幾次。現在她幾乎半年才回來一趟,我上次去都是冬天了。

我們還和第一次一樣,領著小朋友們唱歌跳舞,玩一玩遊戲。

我問他,你為什麼一直來這裡?

裴靜桐說,因為我和他們一樣,只不過,我更幸運一點。

他彈吉他的時候越發嫻熟,聲音也越來越動人。這些原本挺會鬧的孩子聽到他唱歌,都安靜地坐好,用小手打著節奏。

我也在他的歌聲裡等著,等待著他給我講他自己的故事。

我這個人總是有一些不太靠譜或者迷之自信的直覺。我總感覺,他一直在想說些什麼。可是他不說,或許是在等著我問他。但有些東西,必須要在合適的時機,才能說出口。

93

我們坐在福利院裡的池塘邊,看著一群紅鯉魚在溝渠裡遊蕩。陽光照射在水面上,晃得刺眼。

他沉默了很久,才忽然開口說:“我好像沒有跟你說過,我也是個孤兒。”

我沒有說話,不知道該怎麼回應。

“我舅舅收養了我,但仍然改變不了我是個孤兒的事實。”

我小聲反駁道:“不是的啊,你有親人,那就不算孤兒。”

“可是別人都有爸爸媽媽,”他看著水面上的波光,“我小時候,老師都會跟別人說,教你的爸爸媽媽來。可是跟我說,你舅舅有空嗎。我其實很希望,她也問我,你的爸爸媽媽呢?然後我就可以理直氣壯地回答她,我沒有。有的時候,這種理解,反而會讓我不斷地想。為什麼我沒有,為什麼他們覺得我沒有這件事一點也不奇怪。”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他說這樣的話。在我的想象裡,出現了一個幼小的裴靜桐,那個小小的男孩子把自己縮成一團,卻又無比渴望關心與愛護。

“我舅舅是一個很好的人,很嚴厲的父親。我舅媽也很嚴厲。但當他們對我的時候,總是很寬容的。我小時候很偏執,甚至會故意去做一些事情,希望他們對我生氣。人們對親人,很親近的人,都是這樣的吧,可以不用掩飾自己的喜怒哀樂。但……他們每一次都原諒了我。他們很善良,但對我,卻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方式。因為這樣,他們的孩子覺得他們偏心,我也始終不能和我表弟走得更近。”

他慢慢地說完這些,然後輕輕道:“其實我很羨慕你。”

“可是一家人,也會有不愉快的事情,甚至經常有。我也希望,可以另外一種不一樣的家庭氛圍,我們都一直包容對方。”我說。

“但是無論怎麼吵,你們都會無條件原諒對方的,”他說,“可是我的存在是有條件的。這不一樣,念念。”

我知道,我都知道的。

可我沒有辦法在面對他的痛苦的時候,理直氣壯地說,我知道。我沒有辦法說出口。

“那你……”我說,“你有了解過你的父母嗎?”

裴靜桐沉默了一會兒,輕輕說:“有。我曾經很想了解他們。我舅舅給我看過家裡的相簿。他說他姐姐,也就是我媽媽,曾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但是他們都不在了,過去的事情也就都沒有意義了。我後來才明白我舅舅是對的,有些事情,如果本來不知道,就不過是個遺憾。可一旦知道了,就不只是遺憾了。我小時候常夢見我媽媽的樣子,身上還帶了一張她和我爸爸在羅馬的照片。後來那張照片被我搞丟了,我躺在家裡兩天沒有吃東西。就像是你本來以為可以挽留住的,最後還是被自己搞砸了。”

“這不是你的錯。”我的安慰顯得蒼白無力。

“不,是我的錯。如果我能夠把錢包放好,或者提前把照片取出來,就不會被偷了。”他固執地說。

“那你現在呢?”我問他,“你覺得開心嗎?”

過了一分鐘,他才說:“也許是的。但我不知道,未來會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