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這些主意在不停打著架,一時之間他也委決不下,不知道要不要現在就罵。

而他身後頭躺著的那個顧孝成彷彿已覺察到他情緒有些不對了,“吩咐”完了幾句之後,見他並不接碴,又彷彿見他掐著企鵝的手指頭箍得更緊了。於是顧孝成也更“警覺”了一些,一句話不說,又轉了個身向東,掀了被子下床,悄無聲息般地走出了房間,下樓去上廁所。

而這天晚上,方傑進浴室洗澡的時候,見到他浴巾旁邊的那條浴巾上的那顆心不見了,他很疑惑地拿手一掀,發現那顆心被疊在了裡面,沒有再外露了。

這簡直是在方傑心中産生了更多的迷思,他彷彿又回到了當年高中時被人賤手摸腰之後的那一種疑神疑鬼之中,他很不能確定究竟是之前早上那會兒自己看到那顆紅心被疊得正正好好在外面,是一種顧孝成的無心之舉,還是有意地那樣風騷且明顯地疊在那裡。因為這會兒,他又把紅心給看似無意地疊到裡面去了。

可他忽然又覺得,顧孝成那人就像是一隻土撥鼠,先探了一個腦袋出來,想要偷洞旁邊的一枚玉米。它打探一下情況,覺得沒人在注意時就要往那玉米處挨近了。可忽然發現它自己被人發現了,見到那人正舉了一柄錘子要往它頭上敲,它又趕忙把身體縮回去,並且把頭也縮排洞裡,不露一絲痕跡出來。

就這樣會無限往複下去,別人一不看著它,它就惦記著那枚玉米,別人一鎖定它,它又馬上把身體一切都藏好。

這樣的最討厭了!

方傑有點氣哼哼地洗了澡,上了樓之後,就看到顧孝成坐在床上劃手機,也沒有要跟他說話的意思。他走了過去,掀起他那邊被子坐了進去。

他們兩個就這麼幹坐著,坐到了十一點多,各自翻看著各自關心的東西,倒像是一對結了十來年婚後對彼此一點興趣都沒有了的夫妻。

接下來的幾天裡,方傑一直是一臉的冷澀,繃著一張臉好像顧孝成欠了他很多錢似的。所以一連好幾天,顧孝成那賤人的那條浴巾上那顆既大且風騷的紅心都再沒有外露過。

連週末時老方又來給小顧燉骨頭湯時,都發現了兩人之間這種凝滯的氣氛。晚上老方走了後,回到家發資訊給方傑,問他們兩個人怎麼了,問他怎麼不給小顧好臉色看,把小顧逼得一直頂著一張受氣小媳婦臉,看著真是可憐得不得了。

方傑沒看這資訊還好,一看這資訊就氣,他發資訊給他爸,說:什麼受氣小媳婦,他那是裝的!我還受氣呢!他才不是小媳婦,他是巴西龜、中國鯉魚、日本水母!

老方不明白這些是什麼“新式的罵人的”話,就問他怎麼可以罵小顧是烏龜。而方傑已懶得解釋了,只想著再過一個星期就能把那人連人帶物品全扔出去。

到了三月二十二號那天晚上,方傑六點多吃完晚飯就在手機上上了網店聊天工具,帶著顧孝成去醫院拆石膏。

方傑錢卡等等零碎物品全揣褲兜裡,而右手裡握著一隻手機,左手還提了一隻塑膠袋,裡頭裝著顧孝成左腳上穿的球鞋與襪子。

那頭骨科醫生在幫顧孝成拆著繃帶與石膏,這頭方傑在一邊看著,他抱臂站著,時不時地偏頭看一眼手裡捏著的手機,有人問他問題時,他就回複一下。沒問題時,他就看著醫生清理著那人腳上的石膏殘餘,並盤算著怎樣明天將那人連人帶物扔出去。叫他風騷!叫他明目張膽地之前把那顆那麼惡心的紅心疊出來掛在他浴巾旁邊!果然給他點臉色看看,這些日子以來都不敢發騷了,果然這些日子都不再見那顆心了!

反正明天還有“好事情”等著他呢!

顧孝成在拆了石膏、穿好鞋襪之後,就見拿了單子付完錢的方傑進來了,他本人沒有本市醫保卡,所以還是得交付現金。

他微微睃了一眼方傑,心裡面好像有點明白,所以他自己也在暗自盤算著。等方傑開口說了一句:“好了,我們走吧。”他就站起來默默地跟著方傑走。

可是,還是走得很蹣跚。方傑一轉頭,看他一副走得跟不上的樣子,是在以那樣慢的速度在走著,他眉毛抬了抬,問他:“怎麼了?還沒好完全?剛醫生不是照了說都癒合了?”顧孝成輕聲說:“你去交錢的時候,醫生關照我不要走太快,說新長好的地方不能去刺激它。”

方傑就不相信醫生會跟他說這種話,看他裝的這副樣子。可他又不能真地進醫生辦公室裡去驗證一下。人家醫生會覺得:你們兩個人莫名其妙地在暗地裡拉鋸戰,問我幹什麼?他如果說還有點痛那就是有點痛,也是正常的,畢竟是新長好的,我們醫生總歸是建議能走就不要跑,能慢走就不要疾走,能坐就不要站,能躺就不要坐的嘍。

於是顧孝成這會兒說的話就成了一種無從驗證的話。

兩人回到家裡後,前後腳洗了澡。方傑在後洗的,上樓進房間了後,並不見顧孝成坐著,走近了一看,見到他人埋到被子裡去了,只露出半顆腦袋,被肩頭鬆鬆拱起的被頭遮掩著。

方傑繞到他自己那側床邊,掀開被子時還有意掀得大一點,也好看看顧孝成到底穿著什麼,果然瞥見那條黃香蕉褲衩,上身也沒穿t恤,只有光溜溜的一個背部。方傑看到那褲衩時忽然有一點點想笑,想著這人都由去冬穿到今春了,看來對這三條褲衩真是有著無比的熱愛啊。

他坐進了被子裡,一個人劃著手機,忽然有一種沒有意思的感覺。原本這一兩個星期以來,他都沒有好臉色給顧孝成看,一直繃著,冷澀著,兩人晚上坐進被子裡後就總是跟那種結了十幾年婚的老夫老妻似的,一句話也沒有,各看各的手機或是書。可今天就剩他一個人這樣劃手機,又覺得好像少了點什麼。

他不明白為什麼顧孝成這些天的冷臉都受得了了,單單今天晚上要這麼早縮排被子裡去。他這會兒也沒有想到顧孝成是不想給他機會提出一些要送他回去的話,只以為這人已經對著他的冷臉對夠了,加上今天剛拆了石膏,更需要好好休養。

方傑又這麼坐了一會兒,忽然背抵著他那白楓木色的床頭板慢慢滑向了顧孝成,他欹斜了上半身,勾頭過去一看,見到他雙眼是閉著的,臉上彷彿仍然存有這十幾天以來受飽了氣的一副可憐相。

方傑心裡又開始蠢動了,又彷彿湧出了幾絲哀憐。如果方傑是“清醒”的,他就不該有什麼哀憐。可是不得不說,有時候顧孝成也確實是能裝的,一旦裝久了,就真像那麼回事了。就像他那個小媳婦臉,同樣是一張“小媳婦臉”,以前方傑看著就將他歸類為“小媳婦臉賤人”;可他這臉裝久了之後,加之這段日子以來規行矩步的,什麼逾矩的事情都沒有做過——比方說,再沒將那顆心疊出來了;加上這些天老方老是不認同方傑對小顧的各種“抹黑”,說著勸著,到了這會兒,同樣的一張“小媳婦臉”就不再被歸類為“賤人”了,而是看在方傑眼裡真像是一張受了無限委屈的小媳婦臉。

看得方傑都有點自責了,竟然開始反思起自己這些天是不是對人家太不友善了,弄得好像人家麻煩了自己這一個半月,自己就對人家在這裡吃住相當地不耐煩似的。就像是那種不得不幫人家忙卻又十分不情願,又或是被人擺上臺請客做東卻又十分不想花那個錢,又或是做了人後媽卻又真不想對別人的孩子好的人的臉色一樣,那臉真是難看與扭曲。

方傑開始自責了。

他拿手在被子裡搗了搗顧孝成的背,問:“你腳還疼不疼?之前回來的時候我是不是走得太快了?”

顧孝成閉著眼、豎著耳仔細分辨了一下方傑的語氣,才緩緩睜開眼來,斜了頭朝上看了他一眼,翕動了幾下唇角,又動了動被子裡的左腿,又把眼合上了,還把頭又偏回去了。

方傑看他並不說話,彷彿聽見他微弱地吸了兩下鼻子,忽然就心軟了。

他這晚上並沒有再說話,只是一直到這一週的週末他都沒有主動跟顧孝成提過讓他回他家裡去住的話,更遑論當初一早設想好的將顧孝成連人帶物全扔到門前大街上去的那一回事了。

他一直不提,而顧孝成見他不主動說,那他是肯定不會自己主動往這話題上繞的,他在拆了石膏後就在方傑這小二層的小店裡特別謹小慎微地繼續生活了下來。

就連週末的時候老方過來煲骨頭湯時,老方也不提“為什麼小顧你還不回自己家”的話。大概是因為他第一次來的時候,小顧眼巴巴地看著他過馬路、怕他出什麼事時的那個眼神給他的印象太深。

老方在這天晚飯桌上給小顧舀骨頭湯時,還問他骨頭那裡還疼不疼了,他還回答老方,疼倒是不怎麼疼了,但是因為剛拆掉石膏,總有點麻木,腳老跟要踩空了似的。老方則十分關切地叫他這一個半月仍然要少走動,別一走了急了又栽一個跟頭。他點點頭說他知道了,而方傑竟然只是坐在旁邊喝著湯,聽著他們說著,並不說任何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