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歷二十六年初連續下了七天的雪,京城外的那片林子裡被風雪壓塌的樹木不計其數,正月初八,雪剛停下,萬俟朔昌便帶著運往邊疆的貨物出了城。

馮澤在萬俟弘府上也已圈了足足半月,終日進補臉色也紅潤了些,萬俟弘笑著說他那些補品沒白吃,從臉上看的一清二楚。

程思遠來看了一眼馮澤的傷口,最後一次換了藥:“長合的不錯,修養的也挺好,只要不再過度勞累便可,馮大人平常需得仔細自己的身子,年紀小,要打好基礎。”

馮澤點頭稱是,又偷塞給墨硯一個長寬不足一寸的小袋子。

程思遠離開時墨硯去送,出了大門墨硯便把小袋子放到程思遠手裡:“程太醫,這是我家主子的一點心意,也不是什麼稀奇玩意,只是感謝太醫近日的照顧。”

程思遠連忙推據,他是宮裡的老太醫了,家底豐厚也犯不著再趟這趟渾水,馮澤是誰的人想必整個京城都一清二楚了,他哪來的膽子收馮澤的禮。

“我家主子說了,江湖郎中看病尚且需要二兩銀子,這個小東西頂不上程太醫的精妙醫術,只是個形式,況且新年也要有份見面禮不是?太醫既然來了,不帶走些東西我家主子覺得不合禮儀,也沒什麼喜氣。”

過年間大臣們確實會相互串門,互送東西,只是太醫們之間就沒這個規矩了。程思遠稍微點點頭,把小袋子揣入懷中:“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待他上了馬車,離開這條街後開啟袋子,裡面靜靜的躺著一個玉牌,普普通通的稱不上珠光寶氣,卻又看著不似尋常之物。程思遠一笑,這個典客看著年紀小,倒是個慣會做人的——玉牌名叫火靈玉,據說是洪荒時期神獸之戰時從鳳凰身上掉下來的,鳳凰浴火重生,向來是神物,這塊火靈玉便相傳有護體再生功效。

程思遠的兒子即將從軍,不免要上場打仗,刀光劍影之下再多的金銀財寶都比不上這塊火玉。他把玉牌小心放進袋子裡,放進懷中。

下午馮澤便向萬俟弘辭行,想趁著傷勢未愈在家養病的時期回汀州看看馮雍和馮蕭氏,萬俟弘回想萬俟朔昌的馬車今日上午就過了城門,便同意了:“什麼時候動身?”

馮澤把衣服裝進包袱中:“明日,今晚我先回府上收拾收拾,一會兒出去街上置辦些年貨,正好帶回去。”

萬俟弘幫他遞過去一個月白色長袍,坐回凳子上:“也好,一會兒我也無事,陪你一起出去看看。”

還不出正月十五,集市上的商鋪關門早,馮澤只簡單理了一下就匆匆和萬俟弘出門了,墨硯隨行也不跟著馮澤了,以辭怎麼走他便怎麼走。

馮澤偷偷給萬俟弘指,讓他看墨硯,以辭正被他纏的皺眉,萬俟弘也覺得好笑,要是讓墨硯知道他面前的人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暗衛,不知道他還願不願意這樣跟著。

“要買點什麼帶回去?”萬俟弘隨意看著攤鋪上的東西。

馮澤從一家商鋪走出來又拐到另一家,難得顯出個焦頭爛額的表情:“我沒想好,總得買些京城裡有汀州卻沒有的,不然回汀州買也一樣,帶一路還挺沉的。”

他埋著頭就往一家掛簾子的鋪子裡鑽,被萬俟弘一把抓回來示意他抬頭看牌子,馮澤順著萬俟弘的眼神向上看一眼——冷鐵鋪。

萬俟弘抓著他的肩膀把他攬過來:“你想買點兵器回家?”

馮澤攏了攏披風,一陣風吹過來,裡面還夾著些前一日飄下來還沒來得及清掃的雪花,馮澤的睫毛結了一層冰霜,他伸手用食指和拇指捋一下睫毛,冰霜在手指上留下一點濕意,抱怨了一句:“我這樣抬頭低頭的扯著肩膀的筋疼。”

萬俟弘被噎住,覺得自己方才不該打趣他,就轉移了話題:“買些吃食也好,現在天氣涼,倒是不怕壞,前面張家鋪子的甜釀梅花糯糕不錯。”

馮澤眼睛一亮,腳步加快:“快走,一會兒賣沒了。”

萬俟弘扯著他不讓他有大動作:“沒了讓他們再做便是。”

馮澤莫名其妙看他一眼,好像萬俟弘剛才說的是“我們晚上出來曬太陽”一樣離奇,他問:“賣沒了就關門了,哪還能再做?”

“給了銀子,必然能再做。”

馮澤扭著腦袋用一種看暴發戶的眼光看他,嘴角的笑也淡了去:“許有國法,不許有店規?”

“嗯?”萬俟弘最初沒聽明白,走了一步忽然發覺他這是在腹誹自己,不由伸手擼了一把馮澤的頭,笑到:“小孩子心性。”

馮澤最受不了這個,他不希望萬俟弘把他當做小孩子,當兩個人的站位不同,走到一起的可能也就幾乎沒有。他一時也有些生氣,卻聽萬俟弘說:“規矩確實是規矩,但規矩是人定的,只要定的人願意,自然可以改,逢年過節的花銷大,百姓最需要的就是銀子,可是大過年的又不能讓他像平日裡不去團圓反而繼續勞作,可是若有人能付上五倍的錢,只需要他再做出一份的糕點,張老闆自然願意。”

萬俟弘的聲音像被吸進茫茫大雪裡很快就消散,他說:“一個國也是,規矩定下來就是門檻,門裡面是這個國家,能越過門檻的人少之又少,所以大家都以為這個門檻不能跨,但是若有那麼個能越過去的人,你也不能砍下他的腿,提高門檻或者甘之若飴,選擇權還在治理規矩的那人手裡。”

“世界上能改變的東西太多,不能太執著。”

萬俟弘還是第一次和馮澤說這麼多的話,馮澤知道他是看出來自己的不高興了,所以他解釋了。

直到走到張家鋪子門前,馮澤抓著萬俟弘的袖子,小聲的說了句“抱歉。”

抱歉他生萬俟弘的氣了,大人的世界有著不一樣的法則,他也不該小兒科。

他和萬俟弘之間的差距不止一星半點,朝堂之上波詭雲譎,萬俟弘若如他一般守著規矩辦事,恐怕現在早已屍骨無存了吧,馮澤想了想,道:“但是,我會守規矩的。”

一直到最後,萬俟弘都記著雪後初停的日子,馮澤稍微抬著頭看他,眼神幹淨的像鋪子裡賣的小糯糕,認真的對他說“我會守規矩的。”只是誰也沒想到,最先壞了規矩的,也是他。

好在張家鋪子的糯糕沒賣完,否則不知道馮澤要糾結多久。他開開心心的把糯糕裝進袋子裡交給墨硯,又被以辭分擔了一部分,然後扭過頭萬俟弘已經付了錢。

馮澤皺眉,剛想說話就被萬俟弘拉走了:“馮老爺當年收留過我,你也別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