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惱了?”

我正散著步,冷不防又聽到這陰魂不散的聲音,著實嚇了一跳。待我回過神來,顧清洛已走至我跟前,神情又恢複了往日的張狂不馴。我轉身就走,不打算理會他。

顧清洛心下好笑,這小丫頭,脾氣還挺大,動不動就生氣,不似郢都的姑娘溫婉可人,不過,倒是可愛的緊,只是不知長得如何。

我正欲離開時,顧清洛一把拉住了我,另一隻手挑開了我的面紗。面紗下是無甚平常的臉,稱不上美,只能算作清秀。被顧清洛戲弄了這麼多次,我也不生氣了,只是覺得這人無聊透了,便伸手推開了他探過來的臉。

顧清洛看著面紗下的姜宜笑,不知為何心跳如鼓。面容雖然平常,可總帶著些靈動與岑寂,攪得顧清洛的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可她的眼睛卻失了往日的澄澈,徒留一個空洞的軀殼,刺骨冰涼。

他不知道,這個世界上總有一些人,看著你,可心卻不在這,譬如姜宜笑。只可惜,這世上沒有如果,否則顧清洛就不是那個風流一笑搏盡芳心的少年郎了。

還沒來得及細探,顧清洛便被一隻手給按上了臉,他順勢倒地,發出一陣怪叫。我低頭看他,他這一下似乎摔得不輕,只拉著我的裙裾,默默地不敢出聲,淚眼汪汪地看著我。我突然就被他這模樣給逗笑了,還故意用腳踢了踢他,轉身融入茫茫月色中。

顧清洛看著漸漸模糊的背影,輕笑出聲。姜宜笑,似乎很特別呢。

☆、採桑

冬日裡睡到日上三竿的習慣,似乎已被我徹底改掉。現在的我,更習慣趕著天際雪色幽晦時分,漫無目的而莫名不安地在庭院中徘徊。時不時翹首側耳,捕捉來自鄰院的任何一絲聲響。

這樣盼著望著,竟真叫我聞得微聲,似是有人如我這般,茫然不安地徘徊庭中,腳步極輕極淺,踏雪無聲。

莫名地,我便知,那就是他。壓制住心中清甜,我亦小心翼翼地踏在雪上,側耳細聽,暗暗契合他的腳步聲,直至與他的步伐踏成同一曲調。

如此無聊,卻亦如斯歡喜。我不知自己這上了癮般的感覺是什麼,我只知道他成了我眼中眾人平庸的世界中,唯一容光殊勝的一角。我只知每日清晨,追尋他步調時,每日讀課後,趴在牆頭上,默默凝視他時,我不捨得壓抑自己半分,不捨得浪費自己心中清甜半分。

這一點蔓延瘋長的心思無法抑制,所以當爹爹說要為我的庭院移植一棵花樹時,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合歡。並非因我對合歡有何特殊情感,只是我想著合歡熱烈如火的花朵時,便念起隔院 庭中如初雪般的玉蘭,以及玉蘭樹下的如斯少年。

我想著合歡之於玉蘭,火紅之於雪白,般配至極。

當隔院傳來貓般輕巧而小心翼翼的腳步聲時,宋玉無奈地翹了翹嘴角。那腳步聲眼看就要與宋玉的踏作一致了,宋玉又偏偏驀地停下,那腳步聲亦驟停。宋玉便又悄悄加快了步子疾走,直至走得那腳步錯雜而慌亂,他卻又放緩步子,等那腳步合上來。

那人真無聊。他想。

可他的眼裡,卻流淌著自己都未察覺的溫柔笑意。有時宋玉也會想起那日牆頭那雙清亮如凝雪光的眸子,想得多了,他便會習慣,在夫子講課時,偷偷走會兒神,望向三丈高牆。想得多了,那雙眸子便真的,每日準時閃爍在玉蘭花影間。

每次,那雙眸子一出現,他便彎彎嘴角,視線卻絕不向那處挪動半分。可是明明不是很喜歡這夫子講課的他,偏偏忍不住每日課後,找夫子論半個時辰的道。

只是為了,用餘光再近一些地打量她。

只是為了,看到她望見自己時,那忽而盛起的,清亮眸光。

春日愈來愈近,雪愈來愈薄,腳步聲亦愈來愈清淺,直至再無那般微妙意境。年邁的老樹被移走,如今在庭院中綻放盎然生機的,是尚只嫩綠點點的合歡幼苗。

我每日都要蹲在這幼苗前,慈愛地看它一眼又一眼,再細細地將原先預計用來煨茶的雪水,滴滴餵了它。我甚至可以發誓,除了對珍藏流傳下來的殘卷孤本,還從未對什麼物件如此上心。

只盼著它早日長高,攀上高牆,如同隔院玉蘭飄落我家庭院一般,也將這合歡飛揚,落滿那人肩頭。

林宛今日來找我敘話時,我正在照顧合歡樹。我伸手逗弄幼嫩的樹枝,林宛在耳畔說了什麼,我罔顧不聞。她卻突然拽緊我的胳膊,惹得水珠直往我手中鑽,濡濕了大片緋紅衣袖。我無奈地對上她的清澈杏眼,“怎麼啦?”

林宛眨巴眨巴眼睛,我立即會意,“不去!”

她溫軟的身子更靠近我的身子,抹了蘭膏的雲鬢,伴著紅白飽滿的臉頰軟軟靠在我肩上,杏眼盈盈含水波。溫香軟玉在旁,嗯,我也不為所動。

林宛見我仍是一臉淡漠,,便悻悻地松開手,也學我蹲在一旁逗弄合歡,鼓著粉白雙頰,“你不去可別後悔啊!鄭家小妹都哭著向我抱怨,家裡管得緊,不讓出桑,都看不了書院的學生晨讀,你要不再……”

她的話語被打斷,我緊緊抓住她的肩頭。

“你們出桑,是在哪兒?”

我依紅偎翠地一路去出桑時,林宛幾度想摘了我的面紗。她睜圓一雙杏眼,不解道:“宜笑,你穿紅色不是極好看嗎?還蒙著面紗作什麼?”我忸怩不安地扯扯身上的月白緄紅綾襦裙,苦澀笑笑。

彼時已是春末夏初,河畔依著的桑柳皆沐浴在一片碎金的陽光中,河溪從山腳流至城邊,泛著粼粼金耀的柔波。

來時路上,我還沒想如何自持,不亂陣腳。可真望見他時,才發現感官觸覺皆消融在轟鳴的心跳聲中,無法移動,無法擺脫。眼中的世界本該容納很多,初夏之陽,意氣男兒,雲鬢香鬢,以及滿世界的桑葉之碧,可那都消弭在如雪麻衣之外。

林宛執著我的手將我喚醒,笑道,哪家郎君叫我看得發怔!我失笑搖頭,林宛她哪知道呢,只為這一時半刻,我把櫃中衣裙穿了個遍,直叫母親贊了好幾聲,才放心出門。

往前,我總笑家中侍婢,為討郎君喜歡,每日更換衣妝。可當自己蒙上面紗時,才驚覺,遇上某個人時,你不得不低頭。就如此刻,我站在桑葉濃碧葉隙間,透過初夏的陽光望向那人,便已是不可方物的美好。

對面男子皆鮮衣怒馬,時時回顧,惹得采桑女嬌笑頻頻。只我痴痴站在這裡,他淡漠地站在那裡,又未嘗不是一種默契。

我聽見他吟詠詩句,我心中亦低低喚道“子淵,子淵。”我看見河畔金柳輕撫他寬大的衣袖,便輕輕地,將枯枝折下,讓那金與白溫暖我眼眶。

經年後回想,那不過是一段我偷來的時光。旁人皆在桑葉鳥語間忙碌,而我偷得半日清閑。我躲在那樣一個偷偷的位置,那樣偷偷地看著他。心間偷偷地擔憂,他清亮目光在哪家姑娘明豔面孔流轉,又偷偷地將我忘了。

我偷偷地貪心,渴望他目光在我身上飄過哪怕一刻,可我又偷偷地將自己放低,偷偷地將自己藏起來。我偷的,是自己一生早已要註定錯過的美好。可我不後悔,偷了那個不問來路與去路,為他沉默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