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鎖紅都是獨自一人守店,也感到無聊,就常請若昕去書店坐坐,閒聊鄰里的家長裡短,自然那也是春黛對她的囑託。

後來若昕帶上針線,在書店一待就是一下午。等繡得眼痠時,她就會抬起頭看著馬路,逐漸地,目光停駐在那架絹花繚繞的鞦韆上。她剛一出神,鎖紅的聲音就在耳畔響起。

鎖紅掂起那塊繡布,稱讚道:“你的刺繡真是好看,不愧是太太找蘇州名師教出的本領。”

你我相稱是她對鎖紅的請求。

“好別緻的花樣,第一次看見在枕套上繡蘆葦的,你之前不是說是給一對新人繡的嗎?”

她正在繡一對枕套,淺綠色的布料上只在角落繡上幾桿蘆葦,對鎖紅解釋:“是啊,林太太剛結婚,但是嫌棄婆婆給她準備的龍鳳牡丹大紅被套太老土了,就託我給她重新繡一床,她也不追求有多時髦,只喜歡簡單幹淨的風格。”

她撫摸用米色和象牙白漸變的蘆花,目色清澈似水,斂去笑意,對鎖紅說:“你要是喜歡,我也給你繡一床。”

鎖紅搖頭笑道:“不用了,你這麼忙,還管別人做什麼。反正就是睡覺時用的東西,都要閉上眼睛的,誰還看得到它是美是醜。”

她的聲音低下去,猶豫著問:“你做這一個能賺不少錢嗎?”

若昕說:“不多,我不是有名的大師傅,只是賣給一些太太而已。一個月大概四五十塊錢吧。趕上要的人多的時候,也有七八十,只是要每天趕八九個小時,才能來得及。”

“那還不多呀。”她盯著那方繡品,嘆了一聲,“誰讓我從前懶,能不碰這個就不碰,現在除了會縫個破洞和釦子,其它的全都忘掉了。”

若昕見她有心想掙錢,於是說:“織出的毛衣圍巾手套也有人這個簡單,但現在已經快一月底了,沒什麼人會要,等秋天吧,可以做開春時穿的針織開衫。”

“真的嗎?那好啊,我之前跟挽綠學過一段時間,雖然忘了織法,但是記得上手是不難的,沒幾天我就學會了。你教教我吧。”

若昕答應道:“嗯,但是你店裡的事不忙嗎?”

“有什麼忙的,又不用我隨時招待客人,他們都自己看自己買就行了。要是有事要我上去幫忙,客人叫一聲,我再放下手上的事也一樣的。其實大多時間,我都是坐著沒事幹,不如賺點錢。”

從那天起,鎖紅就開始跟著若昕學打毛線織品。她一向機靈,學什麼都快,而且比若昕還要拼命,幾乎每時每刻雙手都在翻動。

她邊織邊跟若昕抱怨:“兩個孩子一天比一天大了,要是現在不多存點錢,光是將來去上學一項的開銷,怕是一家人就得餓死,怎麼都不能不讓他們唸書吧。我還為張寶祥操心,他成天賣那玩意兒,也進不了幾塊錢,但是一沒文化,二沒人脈,連話都說不利索,想給他找個好工作也是白日做夢。就隔壁那個賣碗碟的江花紅,她男人也是鄉下來的,沒念過書,怎麼就那樣鬼機靈,知道從鄉鎮上拿貨屯著賣,但表面上那層全是從香港進來的高檔玩意。聽他吹噓的,什麼英吉利貴族最喜歡用的餐具,又找幾個洋鬼子洋妞拍了照片掛在牆上唬人。現在人人都以為他家賣的全是好東西,連帶便宜貨色都跟著漲了價,也就那幫沒見過世面的人會信他的。”

張繁張盛剛從外面玩土回來,衣服褲子全髒了。鎖紅瞧見放下針,走上前罵:“又去哪兒打滾了,弄得跟泥狗似的。”

正好一輛名貴轎車從左往右飛馳過去,根本就沒有剎車的跡象。鎖紅嚇得臉色慘白,幸而跑得快,衝上前把兩個孩子攬在臂彎裡往裡一拽,才沒有被車擦撞。但是她下臺階時因太著急踩了空,崴傷了腳,吃痛俯身,咬緊牙瞪著遠去的轎車,罵道:“你娘死了,敢著去送葬啊。”

她疼得滿額冷汗。兩個小孩早就傻在原地,驚懼擔憂地看著她。若昕跑上去扶住她說:“你怎麼了?”

鎖紅搖頭,用手掌對著他們沾滿灰的褲腳用力拍打,又罵他們:“你們也是瞎了,裡面是有錢搶不成,不看路就往前衝。”

若昕扶著拐腿的鎖紅走進屋子,說:“一定是扭到腳了,我扶你去醫館看看吧。”

“不用不用,家裡有跌打的藥酒,就在裡面的抽屜裡。”她對二人叱責道:“快去給我拿啊!呆在這裡幹什麼!先把手和臉洗乾淨,衣服也自己都換了,別讓我看見就上火。”

兩個小孩立刻乖乖地跑回房間。那原是書店附帶的內室,用來做倉庫,之前小安為方便打理,就搭了張木床,把細軟行李都搬來,平時就住在店裡。張寶祥拆了小床,壘了張更大的,現在他們一家也擠在裡面。

若昕拿了藥給鎖紅把酒塗在腳踝處搓熱,說:“等張寶祥回來,還是讓他帶你去看看吧,我們到底不懂。”

“就扭到一下而已,什麼不懂的,從前也沒少捱打摔傷,不也是自己瞎弄治好的?”她嘆一口氣,苦笑道:“去什麼醫館啊。就快要過年了,去廟裡上香的人很多,看來我也該去拜拜佛,保佑他們的命能好一點。別再像剛才一樣就好,有錢人家的車亂飛亂撞,即使真是被撞死了,又有幾個人會真的心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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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昕記得鎖紅從不信神佛,小時候家中女眷唯一能出門的機會就是去上香拜佛,但是她從不去,覺得跪拜太累,而且新城的寺廟又建在曲徑通幽的山林間,轎子車馬都上不去,只能徒步以表虔誠。

不知是否神佛庇佑,寺廟中的草木在衰敗寒天仍是茂綠。枝繁葉茂,延伸出去與黃牆殿宇連成一片,令身著臃腫冬衣的人也顯得嶙峋。謝誠至坐在一叢幽篁邊,並沒有表露出任何不耐煩的表情。他倒是像一尊佛,應是石雕的佛像,豎在竹影中一動不動,連神色也幾乎沒改變過。

若昕回來後,他才從冰涼的石凳上起身,笑道:“你倒虔誠起來了,許了什麼願?”

她自顧自說:“前面風景更好,還有幾座大殿。”

他不拒絕,跟在身後走著:“我最討厭像這樣安靜的地方,一點聲都聽不到,但背後什麼都有。就和——你家一樣。”

他往西南方向看去,一堵濃厚的白霧擋住遠山迢迢。

他的臉孔扭曲,發出瞬息的冷笑,彷彿羅剎的鬼面在眼前一閃而過。“自從你搬到景行那裡後,我已經暗中觀察你很久了。”

若昕凝望著遠處山丘的鐘鼓,淡漠道“是因為迷戀,還是你有偷窺的癖好?我差點忘了,你從小就喜歡蹲在暗處偷看別人。”

他嗤然一笑,回答:“是寄託,只有你能將我的情緒準確地傳達到他的耳中。其他人說的話都不如你的管用。把我的處境、我想要說的話,用你的眼神和聲音,一起拋到他面前去。我保證他會聽的。”

他看向山巒間純淨卻無法觸控的水霧,輕哂道“他真是個執拗的人,一旦認定的事,軟硬都不吃呢。但實在太幼稚,孰輕孰重都搞不清楚”

他斜睞著眼側向若昕,笑道“難怪會守在你身邊十年。”

“我為什麼要幫你?”她撿起一枚枯枝,故意說:“我可不想再和別人共侍一夫。從小到大,看都看厭了。你別凍壞了心,見了個暖爐就急著往裡鑽,當心跳進了火裡去。燒傷了自己,還拖累了別人。天下的火坑可比你臉上的痣都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