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太從他悄然上翹的唇角中讀懂隱含意思。反正河村徹此刻一定坐立難安。

藤原又罵了句:“那個沒腦子又沒心肝的石川也是活該讓人算計,瀧澤家出了那麼大的事,他居然當晚還有心情去松葉屋快活!真是個無可救藥的蠢貨。”

在返程的途中,良太再次路過潮溼的石頭格子,不由自主地問:“這裡是什麼地方?”

他其實想問的是裡面究竟裝的是什麼,但當聞見從縫隙中滲透出的腥臭時,看見藤原臉上紋絲不動的笑意,他恍然意識到,單獨問格子的事並沒有意義。

“噢。”藤原以為他是終於對此事感興趣,笑道:“是我們的城池。”

“城池?”他想起剛才站在古老城牆上鳥瞰的大地與人煙。

“是,你以後會明白的。”

“其實更像一個牢籠。”他略停了會,落後藤原幾步,看著他的背影說。

“什麼?”他沒有聽清,轉過身道:“我已命人將你姐姐和姐夫的遺灰送回了名古屋,你可以放心。我也給日暮先生修書一封,告訴他我會照看你,請他安心。等過完年,我再和上面請示,就讓你接手瀧澤的職位,有什麼不懂的,我讓秘書教你。”

他說完工作,又開始絮絮叨叨提起生活瑣事,話題轉換自如:“你住的地方還好麼?傭人合你的意嗎?一個大男人篤定照顧不好自己。我再找幾個妥當人去服侍你吧。說起來你的年紀也不小了,你姐姐也總是放心不下你的——”

他一面說,一面走上了臺階。因許久身處昏暗的環境,突如其來的強光迷離了視線。良太下意識伸手阻擋,從手指的縫隙中看見藤原彷彿整個人消失在日光之中。

若暚回到藥鋪時,若昕已備好茶具,見人歸來,遂開始點茶。

待乳花咬破,她接過茶盞,淺笑道:“我們有許多年沒有對坐品茗了吧。現在回想從前的每一分時光,竟都是那樣的做作。但也確實學會了不少本領。”

“你是去見他了嗎?”若昕的面色單薄地像是湖畔的積雪,沒有任何修飾,僅臨水卻望月白色的波紋。若暚感受到原來若昕的美麗在沒有任何表情時尤為顯眼。然而她卻在此時抬起了頭,浮起淡淡的笑:“你決定好了嗎?”

若暚一字回答:“是。”

若暚原以為若昕會震驚,卻不曾想她的神色竟別無他物。

她說:“姐姐,我真羨慕你。你會跟他走嗎?”

“真沒想到,你也會羨慕我。”若暚說笑道:“無論如何,多謝你在他出事後立刻告訴我。一個庶出的女人若能帶走一個敵國的將軍,也是很值得的一件事。何況我從不在意身在何處,我的城池始終由我一人築造。”

她的笑意逐漸隨水霧淡去。

“那花箋呢?雖然我們都不在家,但是該有的也要有吧。按照禮數,花箋是由孃家的人準備的。你是想親手做,或者我給你做?”

“不用了,他是日本人,不需要用這一套。”

若暚在須臾的驚詫後,輕聲哂笑,渾然不在意那些禮數。若昕沉默片刻,又問:“你和他在一起,一定會面臨許多困擾。我聽說,日本人對於家族門第的看重程度,並不亞於我們。先不說過去後你該如何自處,他的父母會同意你們的事嗎?”

若暚淡淡一笑:“他沒有對我說一些安慰的空話,或是說要為我情願拋棄家庭的蠢話,只說了一句,我們兩個又不是照顧不了自己。”

若昕明白她的意思,也正是那樣冷靜又獨立的人,才會給予若暚真正想要的守護。若昕不再多問,能給予她的唯有祝福:“即使不用花箋,我也應該給你準備一份心意。”

“什麼都不用。你現在願意過來和我說說話,就已經很好了。等我搬過去後,我們私底下就不能再見面,否則會給你我都帶來災難。”她轉身看著櫃檯,說:“反而是我應該送你東西。我一走,這家藥鋪也沒人會管了。你有什麼需要的藥材,都拿去吧。”

“說起來,我一直就沒見到過你的養父母。不是說藥鋪是他們的嗎?我也好多年沒見過馮嬤嬤了,也不知道她還認不認識我。畢竟是你的終身大事,孃家總得要有人出面的吧。”

“爺爺去年春天患了惡疾,他們必須趕回去服侍,上海的店鋪又丟不開,我就留下來打理了。那病太纏人,一兩年間既不見好也不見壞,把他們絆住了。你不用費心,我已經給他們拍了電報。”若暚很快就給予她答案,即刻又問:“那你呢?你不是一向很討厭坐在雕欄畫棟中一動不動嗎?怎麼又回到那座庭院裡去?”

她的答案也給予得很快:“因為我該回去了。”

馬路對面飄來栗子的香氣,原有販子推了炭爐車立在電車站牌的近處。他的推車很別緻,翹起的一頭木板縫隙裡插了柄風車,五彩葉片在青灰色的高樓街道前止不住地旋轉,把剛出爐的清甜吹向四面八方。

若昕走了幾步,也朝那邊看過去。等電車的年輕情侶正說是否要買栗子吃。他們是十七八歲的學生,男生伸出手將女生鬢邊將墜的小首飾復又戴好,赧然一笑,將她的手握在自己的皮手套間,用全身擋住迎面撲來的凍風。

直到一輛黑色的日本轎車從若昕身邊掠過,畫面被倏然割裂,又瞬息重組,但一切都像是褪了色彩。眾人仍然在寒風中瑟瑟發抖,佝僂前行,遠遠看去有無數的黑點在緩慢挪動。那是若昕關於這一帶黃昏最後的記憶。

喜歡無字花箋請大家收藏:()無字花箋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