鏤空雕花的鐵門洞開,庭院裡掉滿了大把的枯葉,幾株梧桐像是謝頂的守門人,佝僂身子縮在牆角後,見有人來,憑藉風瑟縮了下。

待走近,它們才發現是故人歸來。正廳也是灰頭土臉,唯有瓷器在灰塵的懷抱中反而更顯出厚重感,終於表現出點價值來。時間令樹和人緩慢衰老的緣故,似乎也能從中得出一個差強人意的答案。結果人卻是一瞬間變老的,有時快到連回顧都來不及。

若昕一進門就看見樓梯邊有幾疊蛛網。她在蛛絲的網羅下走上二樓,敲響臥室的門。

“也沒有人來,就讓人打掃了臥室和書房。樓下太髒亂了,我明天再僱幾個人去弄。”

他又說:“忘了讓人打掃你的臥室。”

她並不在意,往臥房中走去,只是問:“他們應該沒有把我的衣服都給毀了吧?”

“我也不知道,但是你的皮影還在,我放在我房間的床頭櫃裡。”

她轉過身,笑顏明媚,挑眉道:“我問的是我的衣服。要是沒有了,你就又要破費了。”

王渝謙上前抱住她,勉強銜起笑意,低聲說“以前的都不要了,晚上陪你出去買。”

若昕低眉嗤笑,仿若嘆息般說“都好。”

很快又迎來宴會,無論主題是什麼,那彷彿都已是他們生命中所離不開的重要標記,甚至成為渾噩命運的唯一亮色。

“我好了。”王渝謙回答了一句,收拾好行裝,向門口走去。

她沒有挪動步子,在他走近時伸手替他整理襯衫的領口。他換了新襯衫,她一觸碰到就發覺了,包括西裝領帶也都是新的。王渝謙踏著深褐色的小牛皮鞋,颳了鬍子也理了鬢髮,比月初看去要精神許多。

她說笑道:“你想要什麼樣的如花美眷沒有。比起權勢地位,或許你的樣貌對女人而言更有誘惑力。”

“女人也是食色之客。”

她搖首道:“女人只是堅信第一眼看中的,就是發自心底想要的,比男人更不容易放下。”

“比如你的皮影?”語一出口,兩相沉默。他並不認為說此話不合時宜,二人之間唯一的默契就在於任何言行都與時宜無關。

她沒有說話,看見口袋裡空無一物,“你忘帶鋼筆了。”

他有個習慣,但凡出席宴會,都會在胸口別一支鋼筆。王渝謙低首一看,“沒事,其實並沒有用處。”

他將她剛放下的首飾盒又開啟,想從裡面挑出兩件:“你也沒戴首飾。”

“你都準備好了,我就不戴了。”她抬起套著紫玉鐲的手腕,除此之外別無累贅,顯得疏落大方。

司機已在門口等,待他們上車,呼嘯一聲遠去,摩擦路面的聲音並不像馬嘶,只是遠去背影讓人想到枯藤老樹昏鴉的畫面。是庭院中幾樹空枝的緣故嗎?不過至少在它的奔波下,枯葉又暫時活過來了。

夕陽西下,一輛陌生的黑轎車濺起兩旁的落葉,忽然停駐在霞飛路上。十二歲的孩子目送赴宴的父母。在他的印象中,雙親很少一同出去參加宴席。母親總是生病,最明顯的標誌就是她日漸枯黃醜陋的臉孔。母親換上新和服。假髮髻和桃紅色簪花,勉強能添上幾分春色。

綾子在鏡子前精細地描著眉毛,揚起笑靨,見丈夫早已換裝妥當,帶著興奮問:“我這樣合適嗎?三十多歲的人了,戴顏色這麼豔的首飾,要讓人笑話的吧。”

“好看。”男人口吻冷淡,但確實是在稱讚,兇狠的眼眸在看見她的新妝時,倏然軟化發亮。瀧澤又催促道:“你能不能快一點,你知道我最厭惡遲到。一個總是遲到的人做什麼事都沒有效率。”

綾子忙點頭應和,又擔心會晃下細心插戴好幾回才滿意的髮釵,頃刻間僵住脖子,像木偶一般,立刻加快四肢的動作,頸項以上的部分幾乎一動未動。

瀧澤看著她略顯可笑的姿勢,也忍不住放慢語調,一字一句說得很清晰:“今天那裡,有你喜歡吃的黑鮪魚。你待會兒不要喝酒,會暈的。”

綾子頷首淺笑,踩上木屐,扶住他的手臂。

車子發動得很快,濺起一道刺鼻的煙塵。信之介僅僅覺得母親今日和飛起的落葉一樣,終於有了點神采。他在門邊站了會兒,看著那些又躺下的靜謐秋葉,漸漸浮起笑,預備回去懸掛鯉魚旗。

有個穿黑色大衣的人走過,一隻錢袋掉在了他的面前。失主走得很急,根本沒有察覺。信之介忙撿起來跑上去,過了轉角才追上。他唇邊陷下去的酒窩還在,錢包交接時碰到那人的指尖,涼得讓他發顫。他穿著通體純黑的大衣皮靴,像是一道夜晚望不見的冰冷江水。他身邊的枯葉,完全靜止了。

若昕很久沒有再參加過宴會,換上嶄新的旗袍,再端起一杯香檳,勉強能應對自如。先迎上來的是藤原,他嗅到了氣味似的,大模大樣走到門口說:“好久不見,王先生,王太太。”

藤原擺出一套奉承女賓的慣用說辭:“您今天可真美麗,怕是明智玉子在世,也要慚於您的容貌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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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昕心知他說的是假話。因為她的容貌在杏子面前都略遜一籌。

說罷藤原就對王渝謙笑道:“王先生,我陪你進去吧。許久都沒有一聚了,今天我們可要多飲幾杯。我讓杏子帶來幾瓶最好的白蘭地。唉,你喜歡白蘭地嗎?要是喝不慣,我再讓她回去取些菊正宗來。你在日本留學那兩年,應當會喜歡清酒的。”

藤原幾乎都要攬上王渝謙的肩膀。若昕認為那是他太矮夠不到的緣故,不然他可能真的會做。她隨二人走到宴會廳中心,在茉莉香氣中先注意到衣裝豔麗的綾子。在一堆大同小異的西服間,綾子袖擺與衣裙上的紅色瞿麥花紋與墨色飛燕確實很顯眼。

她精修過妝容,掩飾住長年的病態,可惜凹陷的兩頰和眼眶仍然暴露了痕跡。尤其是左眉上一串太過豔麗飽滿的櫻花流蘇簪子,令她看上去愈發頹喪。她似乎也很窘迫,一直不說話,雙手一直交握垂放在腰帶處。

瀧澤不主動理任何人,像枚鐵釘釘在了綾子身邊,五官幾乎一動不動。

很快河村與他最親近的部下諏笱也很快入場。因為外面冷得出奇,來賓都在西裝外又套一件大衣抵禦風刀。諏笱的大衣領口有一圈咖啡色的貂絨,蓬鬆的毛捧出一顆細長的腦袋,顯得他的臉像是一棵蘿蔔插在咖啡色的土裡。他一笑,整張臉就徹底塌了。看見的人都忍不住或低下臉,或轉過身掩飾嗤笑。

他們脫下大衣,讓侍從拿進更衣室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