鎖紅嗔道:“你懂什麼,賣書能賣幾個錢,真當全世界的人都是大學者啊。現在上海最缺的就是日用品。哪怕是香皂和紙,也能大賺一筆。黑市都要鬧上天了,你還在這兒當菩薩呢。”

她用力翻過一頁紙,意猶未盡地說:“長繁長盛得了那磨人的病,指不定今年過冬時又犯了?再說現在買米買布,喝口水都要看人臉色,當菩薩也得有人肯給我們上供啊。明年入秋,他們也該找個像樣的學校了。我還想讓他們分到個好教師的班上去,沒錢怎麼使?”

張寶祥道:“好好好,我什麼都不懂。我是想你從沒有去過那麼遠的地方,萬一出了事可怎麼好。什麼念不唸書的,要是有福氣念得好是交運,念不好也是命,咱們家不指望能出個大學生。”

“憑什麼別人有那福氣,咱們就不能有,你真是個軟腳蟹。”鎖紅瞪了他一眼,絮絮道:“能出什麼事?我和隔壁江家一道去。他也不是第一遭,輕車熟路得很,不用你瞎擔心。”

張寶祥還想再說什麼,見鎖紅已收好紙筆進屋盤貨,只好作罷。

因倖免於戰爭,香港已暫代上海成為新一任首席錦繡煙花地,雖也受到少許波動,如同一座經陣雨沖刷的青灰色城堡,但至少能有一絲生機:譬如牆角還是有許多牛筋草,在短暫的雷止雨靜時悄然蓬勃成茵,或許在花園的角落,仍有一枝紅豔凝露的玫瑰,奪走了陰天全部的色彩。

連日忽起忽停的暴雨,街上並沒有什麼行人,連賣煙和賣花的小販也不見了身影。倒是多起了懷抱一大捆傘的男人,在屋簷下走來走去。尖沙咀的歐式高樓中,百步之內都聽不見還價的聲音。人若是失去了購物的慾望,好像也就失去了生存的慾望。所有的店家唯有文具店的老闆慢悠悠,靠在藤搖椅上翻著書,聽著不遠處幾家服裝店老闆娘的八卦,當成了伴奏樂。與他一般愜意的還有店中的唯一客人。他好像是來挑鋼筆的,在木架子前摸了許久,並不趕時間,但是仍是沒有選好合適的。

店家開口道:“若是要送人,玻璃櫃臺裡的幾支很拿得出手,都是真德國進口的。”

年輕男人嘲弄道:“還有假德國進口的嗎?”

“有的,沿江往北去不遠。假英國,假德國,假法國。廣州佬從香港買批貨去,過幾個月就有百倍千倍運回來了,從他們那裡進貨要便宜得多。”老闆見他真的湊到玻璃櫃臺上去,許久沒人聊天,也搭上了腔。

他悠悠一嘆,鬍子遮住了嘴,灰白鬚往上一扯,應當是笑了:“一打起仗來,很多生意反而好做了。”

這句話一出來,男人緊皺的臉也繃不住,笑了下,但沒出聲,戳了戳玉白色的那支。店家小心翼翼地開啟玻璃櫃子,給他取出來後道:“這支好看,質量也沒話說,我看您就別挑了,反正要送的人也不會真用的,送禮足夠體面了。”

男人怔了一會兒,外面忽然又暗下來,頃刻間瓢潑大雨又轟鳴而至。店家把鋼筆遞給他。他擠出笑,“多少錢?”

“二百二十塊。”

“替我包起來。”他沒接那支筆,伸手去拿錢包,不知是感慨還是在調侃,因為他的語氣隨驟雨一同沉下去:“因為打仗,心意會不會隨著物價一同飛漲?”

謝誠至實在是待不下去,才找了個藉口出門。他們的據點是在一個小公寓。說是公寓,卻像是個地下室,設施也很糟糕,加上香港夏日悶熱潮溼的氣候,坐在裡面每一秒都如同在熬刑。旁邊又時刻待著一個不說話幹會瞪眼的板寸頭小矮子。謝誠至始終無法把他當成是“同僚”。小矮子是真的不會說話,僅有“嗯”或“不”一類的短音節。

謝誠至戲弄過他:“你是不是結巴?”

他連臉都沒有側過去,低聲說了一句“不是”,又繼續盯著對面那棟房子。幾時幾分誰進去或是出來了,待了多久,車的顏色和車牌……他都記下來了,認真地像是學生在做隨堂筆記。

謝誠至認為這有些荒謬,反覆只有那幾個人。正常人多觀察幾次,都能記下來。不過唯有他在記錄時,謝誠至才會安靜地在一邊看。他在寫字時,總是蹙著眉,表情格外認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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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小矮子擱下筆,他才問:“你上過學?字寫得很像樣。”

他只是沉悶地嗯了一聲,眼睛像是鐵鉤勾在了對面的門口。謝誠至開始懷疑他是老吳一手帶出來的,也開始堅信老吳只是為了把自己支開,隨意塞了個無趣的任務給他。

直到八月中旬,當連月驟起驟止的暴雨終於把整座城市都弄得黏糊起來。小矮子擱下筆:“你先挑一個。”

本子上記錄的是出入次數最多的人員名單,按官職與實力大小排列後,做出兩個很穩妥的答案。

“只能做一次。槍一響,其它鳥——就會飛了。”

謝誠至把本子推還給他,反問道:“是你選出來的?”

他不回答了,也不推搡,在其中一個名字上打了叉,將本子翻到最後,撕下一頁扔給他,上面有餘下那人的一些資料,譬如常出入的會所和時間,以及性格嗜好,包括家庭住址與車輛資訊。謝誠至不由哂笑一聲,還真是一絲不苟的學生筆記。

“你這是讓我去和他相親麼?”

他不說話。謝誠至看著那張紙,說笑道:“唉,你有沒有想過,萬一他們是好人怎麼辦?”

小矮子默然片刻道:“到處都是好人。”

他撬開一塊木地板,把本子放到底下,說:“如果我沒回來,你把它拿走吧。”

“你竟然相信我?”

“必須相信死前,見的最後一個——勉強能相信的人。”他停頓了兩下,合上了木板,拿起包出去了,在走到門邊低聲道:“兩年前,家裡人死光了,沒錢再上學。”他或許真是個結巴,一說稍長的句子就要斷一下,語調跟外面的陰雨很協調。

“多謝你——給我帶午飯。”

謝誠至愣了一下,那完全是舉手之勞,根本就沒有過腦子就順路帶了。他往後看,天已經暗透。別墅只剩下了輪廓,幾片茂密的枝葉陰影擋住了大半的視野,門口沒有亮燈。陰影和陰影之間是可以重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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