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嬤嬤在得知若昕即將撫養嘉明時,先是擔憂緊張,等想明白後,又感到很喜悅。畢竟是王渝謙的命令,沒有人敢去反駁。她到底是下人,孩子又小,沒個大人給他撐腰總不大妥當。

她打聽到若昕原是朱門千金,也就放下心來。李嬤嬤經歷得多,看王渝謙雖然經常和她鬧得不歡而散,卻並不計較,不出幾日又會去碰釘子,也理清了些頭緒,明白這位六姨太絕非是不得寵的等閒之輩。太太一去,李嬤嬤的地位變得不尷不尬,雖還得下人的尊重,總歸是失去了大後臺。她還想趁機往上爬爬,等熬到嘉明大了,沒準也可以憑藉“主人”的身份安享晚年榮華。何況她也有兒子,如今快二十六歲,是一灘扶不上牆的爛泥,在南京做哪一行都待不久,兩手空空地跟著她北上,前途是否明亮都得靠她。李嬤嬤打定了主意,趕忙收拾起東西。

可還沒來得及走出房間,來傳話的人就潑了她一大盆的冷水。王渝謙想她是先太太的奶孃,又照顧幼子多年,如今體恤她年邁,給了一筆可觀的贍養費,命人送她回無錫去養老。

這一安排彷彿是在她的耳邊炸開一記轟雷。她的腦子裡嗡嗡作響,瞠目結舌地把行李砸在地上,踮起腳往六院飛跑去。歷經五十年,她很明白這道理錢是死的,早晚有用盡的一天,而且有的是花了錢仍然伸手夠不著的地方,人卻是活的,只要攥住,就不怕沒有路走。

李嬤嬤跑到門口,不進院子,靠在牆上,不急著叫罵,先是輕聲啜泣,遇見過路的下人,逐漸抬高聲音轉成哭嚷,引來不少人。她見圍觀的人多,遂了心願,愈發不怕,鬧得更加厲害,連哭帶罵:“她可真是好本事,來了不到一年,大的小的都讓人給哄去了。這不是你的兒子,你最好記住。她要是敢對孩子不好,且不說我先豁出去,我的太太在地下也不得安息,每天夜裡趴在你的枕頭邊上瞪著她!她一輩子都休想安生。”

李嬤嬤想起早逝的太太,眼淚直往下掉,抽噎道“我的太太真是苦,沒享什麼福,為了孩子把命都給填進去,誰成想好不容易結出的瓜果,讓人順手就薅走了。”

她因悲傷劇烈顫抖了幾下,驟然喊道“嘉明,你快出來。你是被人抱緊夾住腿動不了,還是讓人用蜜糖糊住嘴了?快出來看看,你的嬤嬤要被人逼死了。她們看我礙事,把你騙走,說不定馬上就要拿繩子把我吊起來啊!”

春黛正在院子裡吃乾果,聽下人說閒話,看見門外的人趕去湊熱鬧,也走到了六院門前,聽下人窸窣了一段,又聽李嬤嬤哭罵了一段。春黛磕著瓜子,踮起一隻腳,單臂靠在牆上,保持愜意的站姿,搖首明豔一笑:“又不是臘月曬火腿,把你吊起來幹什麼?你可別使勁嚎喪,清明中元的時候給太太燒紙錢,也沒見你哭得這麼起勁。給自己省點力氣吧,哭斷了氣,太太的魂兒也飛不回來孝敬你了。別不能把死人感動活過來,反倒把活人給氣瘋了,那可是逮誰咬誰的。”

李嬤嬤頭髮蓬亂,對著她怒目道:“你閉嘴,我是把太太養大的奶孃。正房見了我,都要敬我三分。你是個什麼東西,煙花樓裡爬出來的主子,來和我拿腔拿調,竟然還敢對太太滿口不尊重,你哪來的膽子!”

春黛咧著嘴笑:“你就是太太養大的奶牛,我也敢跟你說話。”她把瓜子殼直接啐到李嬤嬤身邊,舒服地像是在看一場熱鬧戲,又對身後的丫頭吩咐:“那邊的,再去給我去抓幾把來。整個果盤都拿來好了。”

春黛拍拍手,面對李嬤嬤氣喘吁吁的怒目,嘆道:“我就不信大爺沒給你錢。那你還死乞白賴地不走幹嘛。好好回去享福不成麼,硬要在這鬼地方。上趕著給人當奴才,你圖的是什麼呀?”

“我是為太太和嘉明懸著心!”李嬤嬤指著她,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怒目嗔道:“好啊,原來你們是同一塊肉上的蛆。敢情合起夥,全都在偷偷盯著正房的位置。別做玻璃夢了,我告訴你們,大爺的真心給了誰,我伺候主子十來年,看得最明白。”

春黛眨巴了兩下眼睛,翹起朱唇,很不解地問:“給了誰?給了你嗎?”

幾個小丫頭掩面偷笑。李嬤嬤瞪著春黛,知道論口齒不會是她的對手,就一個勁地扯嗓子喊:“嘉明,你快出來,看看她們是怎麼把我往死路上逼的。是誰在你餓的時候餵你吃,是誰給你沒日沒夜地做新衣服穿的,是誰把你帶在身邊,睡覺都不肯撒手。你過世的娘把你託付給我,只有我會真心對你。你別被她的甜話糊弄幾句,就忘根兒了。”

蘭馨也早就聞聲而至,縮著身子,蹙眉道:“怎麼辦,三姐,要不你派個人去和大爺說一聲吧?都沒個能拿主意的人。我們是做小的,很多事是不該出風頭。何況李嬤嬤,大爺也是很尊敬她的。”

“由她去唄,現在才三點鐘。大爺肯定在忙,派人過去問他想不想吃火腿?不捱罵都見鬼了。”她望一眼堅持不懈的李嬤嬤,故作長吁短嘆,又看看怯弱的蘭馨,說:“你要是怕出事,還湊上來做什麼。你回去吧,這大太陽的,你最近不是一直不舒服,吃著藥嗎?省得更厲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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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馨頷首道“好,三姐說的是,我就怕六妹被說得不敢出來,到底是因她而起的,現在鬧得這麼大,李嬤嬤又這個樣子,萬一出了事,三姐您幫忙勸一勸。”

春黛覷她一眼,不禁笑道:“你今天話可真多,能出什麼事。快回去吧,你這膽量比麻雀都小的,受點驚嚇都能竄上屋頂,別杵在這兒了。”

她看著蘭馨遠去的背影,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又不願意去想,以為是自己的錯覺。春黛頓時也覺得無趣,拍拍手走了,對貼身丫鬟蕪念壓低了聲音吩咐道:“你去大門邊候著,等大爺回來,你看他神色好不好,要是不好就別說了。要是看著還和緩,又沒有直奔書房的話,你就把這事小聲告訴他,明白了嗎?”

蕪念會意後就要走,春黛又挽住她,思慮了片刻低聲道:“要是有人問你做什麼,你就說我家裡從南京稍來個包裹,說好應該是今天到的,讓你去門邊等著。如果有人問你話,你記住他都說了什麼。不管來幾個,都記清楚了。”

直到李嬤嬤最後喊累了,若昕才從裡面走出來,面無表情看著她,平靜地說:“坐吧。你一定有很多話要說。慢慢說,我出來了,不用喊那麼大聲。”

春雲扛著椅子,走上前擱在她身邊,又要去扶她。李嬤嬤將她推搡開,跳上前,大口喘著氣,冷笑道:“我知道您要做什麼,當著一群人的面,你是慈悲實誠的菩薩。您把小少爺帶去了,必會千依百順地寵著他,好討足大爺的歡心。再把我支開,等您生了自己的孩子,到時候他成什麼了。”

若昕面色無波,低聲道:“你要走的事,我並不清楚,我也沒興致去追究是什麼原因。我和嘉明確實投緣,但並不是我提出要撫養他的。要是不信,你可以去問你相信的人。李嬤嬤,你應該瞭解大爺的性子,違逆他的人,讓他丟面子的人,會有什麼下場。你若是不怕,嘉明就在裡面。他的行李送了來,我一樣沒有動。你進去帶他走,只要他願意,絕對不會有人攔。”

她膽怯了,硬著脖子道:“你少拿大爺鎮壓我,現在你得勢,枕頭風一吹,他自然被你吹暈過去了,旁人哪聽得見你說了什麼。你一個姨太太奪了嫡子,接下去想做什麼,沒瞎了心的人都明白。”

“嘉明已經被你嚇哭了,他怕你的吼聲,更怕你要帶走他。”若昕冷聲道:“我給你一刻鐘的時間想。如果你想明白了就站起來,要麼去找大爺好好地說,求他讓你留下來,我會看在嘉明的面子上幫你一把,要麼就按吩咐回家去。要是一刻鐘過了,你還想不明白。等大爺回來,你就會知道,你剛才罵的究竟是誰。”

她往裡面走去,忽然抬高聲音,用極為冷淡的語調,震住了背後的所有人,說:“若是我會有自己的孩子,就讓我被趕出大門,讓人捆了賣到煙花樓裡,最後得髒病全身發爛,被砍斷雙手扔進乞丐堆裡,滿意了嗎?”

李嬤嬤的氣息陡然沉重,一時間竟不知道是進是退,看著她在日光中,像蒼白的幽靈般挪走。

她扯出僵硬的笑意,低聲道:“我要是明白,就不會在這裡任憑你們擺佈了。”

景行從外頭搬回些新的盆景,放置好後往房間走去。春雲走過來道:“六姨太在房裡哭呢。要是能哭出聲還好些,但她一點聲音也沒有。我走近了,她還對我笑。”

她大致解釋了事情的經過,憂心忡忡地說:“我就怕出什麼事,你去看看吧,大概也就你有辦法能讓她好受點。”

景行思緒凝滯,問:“是六姨太吩咐我去的嗎?”

春雲怔住,道:“不是,是我想的。你平時最有辦法讓她開心了。咱們做下人的,當然是主人高興,我們的日子才能好過。”

景行默立良久,說:“你先回去吧,我想想辦法。”

春雲聽到這個答案,覺得有些意外,但仍是說:“那好。我要去接小少爺了,六姨太把他送三姨太那裡去玩了。”

她走後,景行站在暮春時分的殘陽裡,似乎有一年,也是這樣溫暖的光芒,將春水碧樹都染成燦爛的金黃色。幾隻喜鵲在枝頭清吟,天際的晚霞由橙黃慢慢漸變,在遠山的頂上氤氳出粉紫色的暖光。他好像能聞見湖水的氣味,摻雜晚間的素馨香氣,隨風而來。待到他一睜眼,只有烏黑飛簷,白牆斑駁,那一輪乾癟的落日迅速地消失在灰暗的雲層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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