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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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行向來拗不過她,只好依言行事,不過他並不擔心自己的傷勢,而是胡先生的安危。暴亂之後的事,景行是從第二日的《北平晨報》上得知的。
並沒有造成大傷亡,被逮捕的學生口供一致,“是為恩師送最後一程,絕非聚眾鬧事。”經過些拷打,也問不出什麼話來。經人出面保釋後,政黨高層也派人調停,以“長城戰事吃緊,外敵未清,豈有閒暇內鬥”為令,此事遂不了了之。
大約十幾天後林書南又為景行帶來了訊息:李先生的靈柩在那日傍晚才被送達萬安公墓,終於也入土為安。他從書包中拿出一張便條遞給景行,上面是胡適的公寓住址和電話。他們約好下週末一起去他的公寓。
若昕聽見醫生確保景行無礙後總算放心。她經歷了一場劫後重生,早就疲憊不堪,拖著沉重的身體往房間走去,只想好好地閤眼睡上一覺。她推開門,喊了幾下都無人應答,自己倒了水喝,又往臥室走去。忽然在屏風後看見一個男人的身影,下意識地驚撥出聲,卻是王渝謙從煙霧繚繞中走出。他俊美的面容覆上了一層迷離的笑意,使人無法看清其中包含的真正意味。
“你回來了,快告訴我這香該怎麼調?我點著了扔進爐子,怎麼嗆人呢。一點不如你調的清幽寧心,讓人不經意就喜歡上了。”他驟然將若昕摟在懷裡。任憑她如何推搡掙脫都不鬆手。她彷彿被束縛在冰柱上,雙手因受到壓迫感到發麻,索性不再掙扎,冷笑道:“大爺原來是個對不感興趣的女人都能起興致的情場高手。”
王渝謙滿臉寫著無所謂,還以更冷漠的笑:“這話太饒舌了,我聽不懂,你說簡單些。”
他的雙臂像是一個緊箍,摟得越來越緊,笑道:“我家可還真是熱鬧,檯面上任職的也有,地下工作的也有,偷人的,賭錢的,現在又來了個愛國女青年。呵,你怎麼沒告訴過我,你有這番雄心壯志。我好給你介紹一個更適合你的地方去,呆在家裡做姨太太,成天繡花調香真是委屈你了。”
王渝謙用力捏起她的下巴,但又立刻換成柔軟的力度從鬢角一路撫摸到下頜,曖昧到極致,就滲出了令人窒息的陰沉。在濃烈的香氣中,王渝謙笑道:“你有沒有想過我會要了你的命。如果讓人發現遊行隊伍裡有我的女人,你知道對我而言將是一場怎樣的災難。我幾年的努力,又白費了。”
若昕掙脫未果後掐住他的手腕,尖利的指甲戳破了皮,翻出幾道血絲。他也絲毫不在意,銜笑道:“你穿成這樣還真是好看。我遇見的所有女人中,都沒有過像這種風格的。”
為在人群中不顯眼,若昕今天並不是旗袍加身,而是穿了一套早就買好的上衣下裙,正是女高中生最流行的款式,很貼合她的年紀。髮髻也沒有梳,青絲散在身後,紮了幾條細長的麻花辮混在發瀑裡,顯現出別具一格的明豔。
“大爺,我喊你一聲大爺,是因為我確實是你買來的東西之一。可是我並不是你的女人。你看到我後,我比你更急於把視線移開。所以就算是我被抓了,有人要一片片割我的肉,我也不會說出我是你的女人。無中生有不是我的性子。”若昕故意說得很慢,企圖把每一個字都迸進他的心中,冰冷道:“放手。”
王渝謙頃刻間收去了笑容,將若昕放開後僵在原地,任憑目光一點點冷卻。若昕走去推開了窗戶。清澈的空氣瞬間就湧進來,疏散了房中混濁的氣味。
他忽然說:“我在進來之前,下令把你身邊的那個奴才拖出去打死。他太沒規矩,居然連累主子身陷險境。”
若昕一怔,彷彿頃刻間凍僵。盛春的燦爛日光投射在她的身上,但照亮的是一具毫無意義的屍體。她抓起書桌上的檀木鎮紙,猛地向他砸過去。王渝謙冷笑著躲開,看著她失魂落魄地往門外跑去。若昕幾乎無法直立,扶住門框,幾乎隨時都會跌倒。
王渝謙道:“不忙,我騙你的。”
她轉身怒目瞪他,驚詫而絕望的神情讓他心裡泛起了莫名的乾澀。
“你和他關係還真是不一般。他拼了命也要救你的樣子,真的是讓我很不舒服。我想你很清楚我會怎麼對付背叛我的人。”
她停在門邊,短暫的面無表情後是一聲怨恨的冷笑:“一個下人忠於他的主人,難道也要事先稟報一聲嗎?當遇到危險時,你看見下屬像受驚的羊群四處逃竄,全然不顧你的死活與尊嚴,反而才會開心”
“你以為你這樣說,就能保住他嗎?”他凝固著唇邊不可辨明的笑意,站起來拿了杯茶潑在博山爐裡。刺啦一聲,炭火熄滅,冒出幾絲青煙。“他是不是就像你的香料一樣,讓你有足夠的耐心去點燃,品味其中的精髓?”
若昕抿唇不語,不想再看他。
王渝謙往外面走去,聲音像是遙遙傳來的鐘聲,悠遠而沉重,“我隨時都能燃盡它,只是現在我沒有時間陪你玩辯論的遊戲。但願你能明白,保住他性命的並不是你的伶俐,而是你們與生俱來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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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渝謙走到門外,胸口的怒火越竄越高,但他竭力忍住,以免讓人看出真實的情緒。這是他從小自我訓練出的最擅長的本領,也是政治場上最須鍛鍊的第一步。不論是大事小情,都不能讓任何人透過自己的心情猜到他的性格,從而拿捏住軟肋,甚至握住把柄。但他並非斷絕了七情六慾,只是很少有真動怒的時候。他今日深刻體會到她的難處,同樣在宿命的懸崖邊滑了一跤。
今天是受命去給那群文人騷客一個下馬威,上面的意思是不能讓他們太猖狂——喝過幾滴洋墨水就把自己當成洋槍炮使。王渝謙知道那是權衡之術,政客受不了讓文人踩在頭上,總是要找個由頭打壓一番。他並不願意去,只是他沒有辦法違抗。
當靠近她長年空濛黯淡的雙眸,他分明在眼底看見了一簇堅韌而執著的燈火。雖然那並不十分明亮,卻延續著一段他從未見過的繾綣光暈。
院中瑞香花色葳蕤。景行每天都會早晚澆水,鬆土捉蟲,然後剪下最好的幾支讓春雲帶進房中。她也不是全然無事可做,除了刺繡外,照顧嘉明成了她的生活重心,也為她枯燥晦暗的時光帶來了嶄新的意義。自五月初,嘉明就直接搬到她這裡住了,安置在東廂房。連同王渝謙也經常過來一起用餐,飯後坐在夕陽籠罩的庭院裡,看著他打著陀螺四處奔跑,或是坐在竹蓆上玩積木。兩個人就坐在屋簷下,點兩盞雨後新茶,焚幾片薄荷清香,成為所有人都必定會駐足欣賞的一道風景。
那似乎在催眠著他們遺忘多年前的發喪,而這位美人就是王家的新女主人。她擁有更鮮活的美貌,更靈巧的性格,以及府中人人傳言的詩書之氣,都成了拴住王渝謙的法寶。他一開始也會偶爾過夜,但內裡的就寢方式只有他們兩人知曉。於是之後他白晝還是常來,只是不再留宿。他對這個新寵除了一開始好奇的興致,此時還多了些絕對的耐心。正如他對仕途,對前程,對官場上的人際關係,都有此番耐心,一鳴驚人須要光陰鋪就。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他自信總有一天會讓她臣服,就像現在身邊那群不可一世的傲才高官。
景行經常能看見她和嘉明嬉戲的畫面。她身邊有了孩子,一切就另當別論,最初接觸世界的驚喜又可以再經歷一次。彷彿燈燭剛剛引火,照亮暗室的一瞬間。她說她不會再有自己的孩子,但是照這樣看,也未必事成定局。
因嘉明的牽線,她對王渝謙的態度似乎也好了不少。嘉明常常會主動牽住兩個人的手,帶他們往湖邊去看新買的幾尾錦鯉,然後一起投食餵魚。王渝謙暗自看她的眼神,景行這輩子也不會忘記,任憑她曾說他如何冷漠,生了一張適合黑夜出沒的閻王臉,他都看得很清楚:雖然只有一瞬間,王渝謙很快就收斂了,但那眼中盡數都是有關溫柔神色的概括。
景行低下頭繼續搬著重物,默默地走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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