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雲告訴她:“當時太太難產,大夫都預備先保住她再說。可是太太就像是什麼都聽不進去,硬是咬牙堅持。二少爺落地時,她也立刻失血離世了,連孩子都沒有看一眼。”

王渝謙苦笑一聲:“她懷孕時,就想好給孩子取的名字,男孩取為明,若是女兒就用晴字。當時她很堅持,我從沒有看到過她那麼執著的表情。”

若昕緘默不語,她覺得自己竟能明白那個素未謀面的女人的心意。

王渝謙問:“你還沒回答我,你打算怎麼辦?”

“他現在還太小,告訴他確實不合適。等我把他帶到成人,再告訴他,他的母親是個慈愛又有思想的人,將白晝的日光,夜晚的月色——世上最純淨高遠的兩件禮物送給了他。”

小主,這個章節後面還有哦,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面更精彩!

“然後呢?”

“要是你同意,我就搬出去住。也許會開一家書店,你也可以隨時來坐坐。我不收你錢,當是報答你。”

他的氣息無法控制地紊亂,他從沒有面對過如此失態的場面,縱然臉色依然平靜如冰,但是他清楚,再也無法往前邁出一步。

然後她邁了出去,卻又停住步伐,轉身問:“我有件事想問你,當初真的是春黛非要搬出去嗎?”

王渝謙籲出一口長長的氣,低聲道:“她說早就受夠了,一直就想自由自在。”

若昕垂下臉,凝滯片刻後走了出去,順手關上走廊的燈。

景行上完夜校,到家時已經快十點了。他開啟走廊的燈,正要直接走上樓梯,然後迎面碰上了從房間走出的謝誠至。

謝誠至說:“你回來了,沈媽今天晚上做了饅頭,說是給你當夜宵,煎一煎就能吃了。”

“我不餓,你要吃嗎?”他知道謝誠至對廚房的事一竅不通。

“不餓你還買那麼多核桃酥?”

“明天帶去學校吃的。”

謝誠至頷首道:“哦,多吃點好。本來就瘦得像棍子一樣,每天又都忙到十來點才會回家。要我說做什麼兼職,之前不反對,是覺得能讓你鍛煉出社會閱歷,沒想到這破工作這麼煩人,天天班都下得晚。”

景行說:“其實我也不想做了。”

“那就不做了。你本來就只是學生,專心念書就好了。若是要用錢,去抽屜裡拿。那裡面的錢原本就是我放著給你用的。”

景行並不擔心錢的事,住在誠至家,等於省去房租一項最大的支出。他算過餘下的錢,已經足夠能撐到他畢業了。他往房間走,謝誠至欲言又止。景行看著他,他忽然問起:“你現在和王渝謙家沒有來往吧?”

景行一怔,旋即搖頭,心想那點接觸根本無法稱之為來往。

“那就好,離他們家遠一點。”謝誠至面色凝重地說:“他們和日本人走得很近。”

新年將至,上海成了一座孤島。蘇州河猶如地獄的三途河,隔開了生死兩界。一方槍炮雷霆,一方歌舞昇平。所有的希望都彷彿沉入了幽暗的深淵,一望無際的黑,沒有任何光線和聲音。所有人都住在深淵邊的峭壁,稍有不慎就會跌落下去。沒有聲音,粉身碎骨或是逃出生天,無人再知曉他們的去向。酒館,舞廳,賭場日臻興盛,夜夜的霓虹笙歌迅速麻醉了虛妄的內心世界,替代了原有的憧憬。一切有關明日的概念似乎都成了俟河之清的空想。上流社會藉助菸酒歌舞驅散戰爭的陰霾;另一邊歲弊寒兇,兩個租界的街口餓殍凍屍堆積成山,不到一個月就多達萬人,難民更是恆河沙數。

硝煙還未徹底散盡,繁榮頃刻間就死而復生,甚至遠勝於戰前。各地富豪均湧入上海避難,徹底迷戀上這軟紅十丈。租界內不斷地有新店鋪開張,鱗次櫛比,鴿子籠似的積滿了街道。饒是如此,生意也好得驚人。霞飛路,南京路上隨時可見車如流水馬如龍的盛況。富家太太在珠寶華服中流連忘返,她們的女傭懷抱疊得老高的五色禮盒,蹣跚著緊跟其後,成了最常見的景象。連各行的黑市也風生水起,英美富僑快馬加鞭往上海運輸物資攫取高利。真成了寸土寸金,孤島上彷彿蘊藏了大量的金礦,源源不斷地由人開採。

若昕為不讓王渝謙再多想糟心的事,就前往南京路採買冬衣。她站在櫥窗前,透過鋥亮的玻璃,發現自己的外形和富太太已沒有任何區別。

惠子不知何時出現在眼前,她難得沒有穿和服,而是罩了一件很肥厚的深綠色大衣,將她的瘦小身材全部裹在裡面,金邊腰帶一束,人和衣裳的比例太不協調,看上去就像一隻沒有包好的粽子。

惠子上前鞠躬道:“王太太,好久不見。我早就聽說你開了一家書店,但一直沒好意思上門打擾,今天竟碰巧路過了。”

因為佐藤,若昕連帶對她也不是很有好感,但最近聽說了佐藤驟然暴斃的事,也銜笑敷衍道:“佐藤太太今天是要去誰家做客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