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媽上前說:“先生,晚飯已經燒好了,您是現在吃,還是替您熱著?”

“現在就吃,端上來吧。”

她點頭,看見後面的景行,又問:“這位先生是?”

“這就是我弟弟。你先把他的東西放到房間裡去,然後給他收拾床鋪,再把日用品都拿出來,不夠的辛苦你跑一趟。”

謝誠至讓他先坐下吃飯,兩人在桌上聊了很多。他飲了不少酒,知道景行明天要念書,也沒讓他喝,讓傭人替他打飯。景行有點不習慣,但是並沒有表現出不相符的異常反應,為了讓謝誠至能相信自己是願意住在這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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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經習慣了漂泊,但始終希望能有一方屋簷。在上海形單影隻,能再遇謝誠至實在是意外之喜。謝誠至察覺出他的心思,說:“以後這裡就是你家了。我記得我走的時候,你才那麼矮一點。不過身量高了很多,臉倒是一直都沒怎麼變,在學校門口,我一眼就認出來了。”

景行笑道:“你又是在說我長得呆嗎?”

“那有什麼不好。多少人希望自己能懂得少一些,卻沒有任何辦法。遺忘比銘記要困難得多。”

他神色有異,提起這句略感淒涼的話。景行默默地嚼著飯,沒有應答。謝誠至現在具體的工作,景行一無所知,但明白他的經歷一定不像他形容的那麼簡單。景行沒過問,等待他的主動提及,至少現在他的歡聲笑語是真實的。

夜裡景行躺在床上,對陌生的地方尚有初來乍到的牴觸,不知道做什麼好,隨手拿出課本,複習剛學的英文段落。沈媽敲響了門,端進來一卷沉香,擱在花几旁。她的恭敬和尊稱讓景行感到既親切又尷尬。“二少爺,先生吩咐過。您晚上容易胃寒失眠,沉水香能暖胃安神。”

景行道過謝,把書放下問:“他經常提起我嗎?”

“是的。先生剛搬進來時,就單獨留下這間房空著,讓我們隔一週就打掃一次,說是給您留下的。沉水香也是早就備。”她說完後又垂首問:“您還有什麼吩咐?”

景行搖頭,沈媽就掩門出去了。他環顧著簡單又不失奢華的臥室,也感到同樣的親切與尷尬,卻不知來自什麼原因。在紛亂和驚喜的餘震下,他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夜,許是因為擇床的緣故,一夜做了很多記不大清的夢。

次日是週六,謝誠至找了兩個人將景行其餘的東西都搬了出來。

謝誠至不在家,一大早就說有事,晚上也不回來吃飯,留給景行一筆對他而言的鉅款作零用錢,讓他四處去逛逛。景行收拾完房間,在樓上看了一天剛出版的《生死場》,難得有一本書,能讓他看得身心俱疲。幾個小時的閱讀,人虛脫得失去了全身的力氣。吃完晚飯後,他才出門在附近隨意散步。

剛入早春三月,玉蘭打了細小的花苞,猶見春色雛形。一路上都是遛狗的貴太太。他們披著濃烈的豔色旗袍,外頭加一件絨線衫或是斗篷,牽著打扮得花裡胡哨的狗。附近的闊太太都喜歡在晚飯後出門散散步,邊遛狗邊遛人,一定能遇上朋友,然後在就近的公園長椅上坐兩三個小時,大談在家裡受的氣。聊到興處,連狗都不管了。正是初春時節,萬物復甦,到處都是沉寂了一冬的活物。

“他又隔三差五地沒回家,說是去開會,我死都不信,現在日子這樣安穩,要開什麼會。前兒我就看他盯著林處長家的那個傭人看個沒完沒了,總是拿眼睛偷瞄,那小狐狸居然還衝他笑了。你說這種人可不可恨!”

她咬緊牙,忿忿不平地說,“也不想想我當年是怎麼看上他的,要不是他跪著求我嫁,我寧可挖了眼珠子也瞧不上他啊。”

“你管他做什麼呢,他們找我們也找啊。讓他們愛哪樂就滾哪兒去,反正攔也攔不住。要是死在外頭,看看那幫美人會不會給他送終。”

“居然還把睡過的女人帶到家裡來,介紹我認識,還有臉和我說是朋友,那點破事全上海都知道了,當我是腦子進水了嗎?”

她嘆口氣,又說:“要不是為了兒子,我真的不想和他過了。別說氣話了,我們就算有偷人的膽量,也不屑做那種事。耍無賴就是比不過男人。”

同伴也不懂安慰,自身情況也好不到半分。她忽然抬手指著一處地方說:“你看,王太太來了。每天傍晚都能看見她的,帶著兒子出來散步。”

她拿絹子抹了把眼淚,抬頭望了兩眼:“哪個王太太?”

“你不認識了呀?王渝謙家的啊,他去年不是又從北平調回來了嗎?”

不少官太太都是從南京跟丈夫一起遷到上海的,所以和王家早就相識。

“他新娶的太太麼?我記得他前面的老婆死了六七年了吧。那小孩是她生的?”

“不是,那是他的小兒子呀,看年紀大約也有六七歲了。他前一個太太不就是難產死的麼,生完孩子沒能挺過去,我還去了追悼會。你看新太太多年輕,哪像是六七歲小孩的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