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第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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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渝謙赴完筵席,照例帶醉而歸。他的臉呈現出迷醉的通紅。然而他從不要人攙扶,連隨身傭僕進門後也被他打發走。湖面上的涼風直吹到他的眼中,令他激靈出了幾分清醒。他在湖畔吹了好一會兒風,再往六院走去。
只有春雲獨自一人在。他問:“這麼晚她又去哪兒了?外面風那麼大,她不是剛病癒嗎。”
“姨太太出去走走。我想她是該常出去散心,就沒攔她。”
“你竟開始幫她說話了,別忘了你要侍奉的人究竟是誰。”王渝謙伸手去拿茶盅,只取到個空杯子。
“正是因為侍奉您,所以才合該為她多著想才是。”春雲開了茶筒,舀出一匙新茶。“您也該明白,她不願意留下,但她卻又回來了。我想她的絕望,至少比您要多一點。”
王渝謙失笑道:“你這還不叫幫她說話?”
她面上波瀾不驚,提起暖壺注水入盞,說“我真的沒有幫她說話。我只是想到了自己,當時在日本軍營裡,被迫必須穿上和服,每夜伺候不願意碰的一群人。但是如果我不那麼做,我就沒法去監獄看我家人,給他們偷偷送去食物和藥,讓他們在臨終前不那麼痛苦。我想她現在的心境和我那時候大同小異吧。”
她看著王渝謙糾結的神情,徐徐道“我家人讓我一定要活下去。我就去學著怎麼活。有個最得寵的軍妓教我如何討他們的歡心,教我日本茶道,教我怎麼走日本碎步,怎麼恭敬地臣服於他們,滿足他們的征服欲。只有先毀了尊嚴,我才能徹底地讓他們逐漸對我放心,才有機會借他們離開軍營再逃出去。”
“她可沒你那麼有耐心,是個難啃的硬骨頭。”
“大爺,您比我更明白,您希望她成為您的物品,還是您的心情。我想這也是您從不喜歡霸佔的原因。”
他從六房裡出來時,早春夜幕的涼風直往他衣領裡鑽。他縮了縮大衣,忽然覺得無家可歸。周圍亮得出奇,他抬頭,今天居然是滿月。他這才想起原來是元宵到了,可是因他從來不辦團圓晚宴,家裡也素來沒人提及,總是下人各過各的。那一爿冰珠明晃晃地懸掛在夜空正中,沒有半點光霧,乾淨地像從淨水中打撈出,無塵無濁。他許久都沒有看過這樣美的月色,一時怔住了。
直到下一陣寒風又來,他再一次縮緊了大衣,發現眼眶有些溼了。他忽然感到格外冷清,長嘆一聲,往外面走去。
花園後幾米處就是一帶矮牆,隱約能聽見牆外的人間煙火:來往的車轆聲,沿街的叫賣和行人的步伐。她彷彿都能聽見,但是眼前的唯有堂闊宇深,光如明鏡的湖面。她並沒有很快回房間,而是在月牙的微弱光照下,走到了湖邊的鞦韆處。她總是親手裝點最新的花卉,使得這架鞦韆一直都是後院最美的景緻。只是旁人很少有機會觸碰,因為她但凡在家,除卻照顧嘉明的時間,剩下的幾乎全都坐在上面出神。人人都說她患有精神病,之前雨夜對王渝謙做的事也被解釋成是她犯病了。所有人又換了同情憐惜的眼神去看她。
湖邊有幾個人匆匆走過。有個眼尖的人瞄見她的身影,驚叫了一聲:“誰,誰在那裡!不會是鬼吧?”
另一個看了看大致身形,哎喲一聲,輕輕抱怨道:“你幹什麼啊,一驚一乍的。嚇我一跳,那是六姨太太。唉,又發病了,年紀輕輕的,長得這麼漂亮,居然有這個瘋病。”她嘆了一聲,又拉著同伴快步跑開。
夜裡安靜,她們說的話一字不落地傳入她的耳中。因眾人很難得見到六姨太的身影,偶爾能瞧見,她也都是坐在兩縷花繩間,面對一脈春水,凝視許久。鞦韆架經歷了風吹日曬,連線處已腐朽老化,稍一搖擺,就會有咯吱聲傳出,彷彿那條繩索即將會斷裂。她卻渾然不注意,將前額靠在花葉間,輕嗅其間幽怨的香氣。
直到一盞燈快步靠近,她才看見來至眼前的春雲。她的聲音很焦急,甚至不顧平日的禮節就上來拉扯她的手。
“六姨太,您真的在這裡。快跟我去五房,三少爺剛剛過世了。”
若昕記不清那天具體的場景,只看見一片擋在前面的烏泱泱人群,但卻清晰地記得聲音。五房裡常年素淨的月白紗簾正隨著晚風飄蕩。裡頭傳來嚶嚶的哭聲,下人們噤若寒蟬,還有時不時王渝謙的低聲安慰,雖然他的語調聽上去讓人尷尬。他不是個擅長安慰的人。“你——節哀順變吧。”
若昕站在後面都聽不下去,甚至想上前把他拉下來,以免造成更壞的局面。她看見房中人實在太多,走上前去輕聲擺手,讓下人都退到門外。她輕輕拉了雲裳春黛的衣袖,示意她們一同退到客廳去,留給二人獨處的空間。蘭馨原本白皙的臉變得像是發黴暗黃的宣紙,讓若昕想起了孟氏。
王渝謙見無人在側,坐在了床沿上,原想擁蘭馨入懷,卻扳不動她僵硬的身體。蘭馨素來溫柔軟弱,對一家之主,對其它姨太太,哪怕是對下人都溫婉和氣。即使吃了再大的虧她也會含笑了之。甚至於大家從不曾見她動過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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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像一具木偶,神情麻木頹喪,痴迷地笑道:“四年了,我每天都在怕,怕你的寵幸,怕旁人的算計,怕會過得生不如死。我從沒有希望過你來,我做的最多的事就是祈禱你去了別人那裡。我從小就眼見妾室與庶出的卑微,受人輕賤,所有人都可以無視他們,當成祠堂香火邊的一撮灰。我早就無所謂,其他人的看法更是不重要,可是,他畢竟是你的親生孩子,為什麼要等他死了,你才肯來俯視他的屍體?既然你也覺得我下賤,那為什麼又要讓我懷上你的孩子呢?”
她的聲音太平靜,王渝謙根本就不敢相信她是在質問亦或是怨懟,可是卻彷彿擁有一陣極大的力量,驅逐自己放下搭在她肩上的手。採蘋靠在她的身畔,只是默默流淚。
蘭馨撫摸她的臉,把拭去淚水的指尖放入口中,笑道:“別哭呀,總算結束了,不是嗎?”
那一瞬間,她忽然揮動手臂,將手心一直緊攥的一枚東西狠擲了出去,正好砸在他的額角。那是一方質地極為堅硬的和田玉觀音——她為孩子齋戒禮佛四十九日求來的平安符。
鮮血頓時湧下,迷了他的眼睛。春黛瞠目驚呼,第一個衝上前扶住他。下人聽到聲響,也從門口衝進來亂成一團,又是檢查傷勢又是尋醫問藥。嘰嘰喳喳的吵鬧聲擾得他頭疼不止。他抬起手,示意所有人都不要靠近,穩住重心,低頭走了出去。
在經過若昕時,他抬目看了她一眼。她愕然了,不知道懷揣何種心情,那幾秒的眼神裡含雜了太多隱晦的內涵,竟然讓她一時忘記了對他的怨恨。她看到了難以形容的深邃與悲哀,更讓她驚訝的是,那眼眸的正中恍若有一絲不可名狀的寂寞。
次日,王家拉上了白幡花圈,就在偏院設了靈堂,規模很大,到了午間兩口一大一小的棺木躺在中央,圍滿了祭花和紙人紙馬,但並無幾個哀悼者。在晨起時分,下人推開房門時,看見五姨太用那把給她兒子裁剪新衣的小剪刀扎破了血脈。她們彷彿早就預料到似的,並沒有半點震驚,冷靜地向各房各院回稟,然後按部就班,處理喪事,過程早就得心應手。
景行近日必須在家中承擔起兄長的責任,照顧好兩個弟弟,當然他也很樂意做。因為胡家夫婦牽扯進一樁轟動全城的“陳世美”案。景行才明白,為什麼江冬秀會發出那樣的嘆息。因為這樣的事似乎長年圍繞在才子文人的周圍。那些無法捕捉的風月又再一次毫無同情地成形為現實。
林書南學校的梁教授,因幼時其母未經他同意聘娶鄉下的何氏瑞瓊姑娘,後來又被騙回鄉成親。但自那日後,梁教授一直抵制洞房,至今未與何姑娘行周公之禮。但凡家人勸他圓房,他就立刻脫光衣服,大聲吵嚷把他們都轟了出去,獨自在書齋忍氣看書。
直到後來他又與何氏口頭商定解除婚姻關係。他出資送她去唸書,待學成後各自婚嫁。誰知在今年梁教授要與沉櫻成婚之際,已與他人誕下孩子的何瑞瓊又鬧到北平來,控訴他拋棄髮妻,要求討回妻子名分。此事一出,頓時惹得滿城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