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行搬到胡家後,生活明顯比過去要好了很多。現在的臥室比原來大了一倍,有溫軟的床鋪,散發出橄欖皂清香的棉被。江冬秀擔心他夜裡怕冷,又在棉絮裡塞了一層鴨絨。還有寬敞的書桌和高大的衣櫃書架。他不用再幹活,並得到了很好的照顧。景行甚至有些恍惚,彷彿一切都沒有發生。他仍生存於在書桌上撲蝴蝶的孩提時光,過著安寧無慮的日子。

胡適對他自然不必說,因為臨近過年。他就讓景行退了原來的夜校,託關係找了個更好的,告訴他等新春開學就可以去插班念高中了。

胡夫人江冬秀對景行也很善待。她是個大大咧咧的女人,平時脾氣不斷,總是動不動地就扯嗓子罵,但在家事上很有主母的風範氣度。她白日把家裡收拾得井井有條,常常做一桌子熱飯菜給家人吃,弄得每天都像過年似的。景行剛過來那天,夜裡正洗澡。她二話不說就進了浴室,完全不顧慮,拿起換下的衣服出去一道洗淨,反而嚇得景行鑽進了水裡。

景行雖然感動,卻也不好意思給他們添多餘的麻煩,說“嬸嬸,衣服我自己能洗的。”

江冬秀擺手道“你們男人哪裡洗得乾淨衣服啊。我每天在家裡,不就是為了照顧你們麼。你安心去唸書吧,這些小事讓我做就好了。晚上我燉鹹肉冬筍湯給你們仨吃。對了,思杜要是敢影響你和祖望學習,你就罵過去,別和他客氣。再不聽勸,你跟我說,我去修理他。他就是欠打,你要對他用規矩的。”

因為不想辜負他們的關心,景行每天把全部的心思都投入到學習中,儘量不再去想其他的事。他週末的時間幾乎都和林書南形影不離,或是去圖書館,或是林書南來家裡。偶爾胡祖望也會加入,他性格溫和,繼承了他父親的書卷氣,大部分時間都是捧書執筆,所以很喜歡和二人在一起。有時林書南不來,胡祖望就會主動拿著書搬把椅子到他房間去。

一日,林書南來找景行一起去看最近校園裡大熱的《雷雨》。這部戲自一月份上映就聲名鵲起,雖然沒有找到名戲團公演,只是學校的學生租了場地,但仍然在愛看戲劇的同好裡造成了不小的轟動。他是託校友才弄到的幾張票。胡祖望聽了後就說“林大哥,我也想看,你們能帶我去嗎?”

林書南笑道“當然會帶你,沒看我拿了三張票麼。你先去和師孃說一聲。”

胡祖望高興地要跑去向母親請示。林書南又說“唉,就三張,別和你弟說。”

“你放心吧。他就是聽見了也不會去的。”胡祖望嘻嘻一笑,一會功夫就沒了影。

景行把書籤夾好,將書放在床頭櫃上,伸了個懶腰。林書南把手臂壓在他的肩膀上,說“我看你自從搬過來一直悶悶不樂的,費了好大力氣才弄到的票,都是為了你,你該怎麼謝我啊?”

景行驚訝地問“我——我看上去不開心嗎?”

“呃——也不是不開心。就是感覺你好像憋了什麼事很難受,笑也是會笑的,但就是不太像是發自內心的愉快,或許是我想多了吧。”

景行伸手撥弄著書籤的穗子,沒有再說話。他相信林書南是沒有察覺錯的,他也不是想刻意隱瞞,只是連他自己都沒有發現。他一直認為這是換了新地方後不大適應。之前幾次也都有過類似的情緒。何況也不好和他解釋。

不到幾分鐘,胡祖望就跑回來了。他說“我媽去打牌了,找不到她人。我們走吧,沒關係的。”

三人於是乘電車到大柵欄,直接進場找好了位置坐下。時間還尚早,林書南從包裡拿出一份稿紙,說“這是劇本,我討來的,你們可以先看看。我已經讀過很多遍了。”

景行和祖望就各拿一邊,一同舉著看。景行從未讀過有此等衝擊力的作品,他看了幾十頁就忍不住把視線從紙上挪開,因為情緒的波動,臉頰也滾燙起來。他發現胡祖望的一張臉也是紅撲撲的,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胡適跟他們說過一句話。“作品大致分冷熱兩種。冷的那一類是初覺清淡,看時不知不覺地掉進去,到最後收尾時心裡還是沒有波瀾,但就像一口氣憋住了散不出去,悶得人難受,想哭哭不出,想笑笑不了。另一類熱的,讀時會臉紅心跳起來,被裡面激情的段落,翻湧的詞彙給震住,每讀個幾段還受不了,要把眼睛挪開休息會,又急著再去讀,我第一次看《羊脂球》時就是這個感覺,其實早就猜到最後會發生什麼,但我已經逃不開他的文字了。有魅力的人也大致就是如此分類,我想莫泊桑就是後一種人。”

人已經比他們進來時多了很多,空氣也變得悶熱渾濁起來。景行看完這段激烈的戲文,把圍巾抖開,又覺得口乾舌燥,遂問胡祖望“你要喝汽水嗎,我去給你買。”

胡祖望一定也渴了,懂事地說“嗯,謝謝哥哥。”

景行又去問林書南,卻看到他整張臉都僵住了。景行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就在不到三個位置的地方看見了若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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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正用同樣的目光往這邊看,沒有任何神采,情緒都凝滯在面頰凍起的冰層之下。王渝謙就站在她的身邊四處東張西望,皺起眉,很不滿意這亂哄哄的環境,嫌棄地站在正中間,偏偏他那高大英俊的模樣又惹人注目。秘書走過來躬身,不苟言笑地說“先生,這是新戲,是學生自己排的,不算公演,但是聽說紅得不行,現在很難有空場子的票,您的位置在這邊。”

秘書對若昕道“六姨太,小少爺,這邊請。”

那句稱呼正好落在了林書南的耳中。景行也聽得清楚,但他卻仍抱有一絲希望——祈禱林書南沒有聽清,或是他早就忘了她的樣子。

但事實並不如人意,景行才是忘了林書南的記性之好。他對景行板起面孔,冷漠地說“我們去買汽水。”說罷就拽著景行離開了位置。

到了門口的小賣部,林書南停在原地,忍了好久才問“怎麼回事?你妹妹——是那個王處長的姨太太?你……”

景行低聲說“我回去再和你解釋好嗎?”

林書南有些著急,抓抓頭髮嘆道“你,你不懂我的意思。她到底是誰跟我又有什麼關係呢?我是擔心你,你為什麼要和那些做官的人糾纏,何況還是他們的小老婆。”

林書南長吁一口氣,竭力使自己冷靜道“難道去年我們送殯會遇到憲兵隊的阻擋,就是因為她?她為什麼要跟來?是為了探聽什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