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飛快地找自己的衣褲,用平生最快的速度穿好。下床後,高師傅用紫薑擦牙,然後端了竹筒杯,用薄荷水漱口。他拿毛巾洗完臉後,睨景行一眼:“怎麼,還要我來伺候你不成?”

景行立即學他的樣子,然而被薄荷水嗆了喉嚨。狼狽的樣子反而讓他笑了,雖然很快忍住,但他確實露出一點笑容。

桌上擺了粥和烙餅,還有一碗單獨的面。高師傅走在前面,坐在粥的那一邊。景行於是走到另一側。他吃的時候才發現那和昨天吃的粗帶面不大一樣,更細更長,還碼了豆乾和鹹肉片。

不過景行也不敢多問什麼,勉強跟上他的速度。吃完後他說:“我不管你以前是誰的崽子,反正我是花了五十塊錢的。今天起你就是我兒子了,也算是你的生日,這長壽麵就當我給你做的第一頓正經飯吧。”

其實景行壓根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到底是哪天。林婉華和韓知都懶怠在這種事上費心,家裡從來沒過生日的習慣。他每時每刻都想著逃走。他堅信母親有她的苦衷,並不停地告訴自己。或許她認為拖著孩子不好找工作,又或許她不願意在費力討生活時還要照顧一個累贅。

那個小箱子裡放滿了他的衣服。他還在下面壓了兩本書,《詩經》和《論語》,是韓知唯一教過的兩本書。

早飯後,高師傅立即帶他去他屋後的花圃。常春藤搭在籬笆上形成天然綠牆。中間栽了幾十株粉花,景行都不認識。背光側也有七八盆未知的莖葉。他把手搭在花瓣上,動作出乎意料地溫柔,完全不像他粗暴的做派。高師傅說:“這是木芙蓉,花期從八月到十月,養活它一定要足夠的陽光和水,早晚各松一次土。記好了,我只說一次。”

高師傅摘下一朵木芙蓉遞給景行,以便他仔細辨認。花型多瓣飽滿,色彩嬌豔溫柔,確實是討人喜歡的花。景行呆呆地看了半晌。他在此時冷冷說:“這花初開白色,然後顏色會慢慢變深,直至深紅。”

他冷哼一聲:“和人一樣,你可要小心了。”

景行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他已經走到那幾盆長條葉子前,這會是慢慢蹲下來細看,半晌才道:“這幾盆墨蘭比你都貴。”他盯著景行笑道:“你是覺得我又窮又髒,怎麼會養活這種名貴花?呵,這都是那群老爺夫人的心愛物。大半座城,除了我,他們放心不下別人。”

他又灌輸了很多關於墨蘭的栽培要點,壓根不管景行是否能聽懂記住。景行現在心裡想的全部都是如何趁他不注意時逃走,完全沒心思聽進去。如果能逃開那條狗的話,應該就能跑了吧。

小主,這個章節後面還有哦,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面更精彩!

高師傅突然在他頭上用力拍了一下,罵道:“夢還沒做醒嗎!”說罷就遞給他一個水壺,讓他把這片花圃的水全給澆了。但是他不讓景行碰那幾盆蘭花。

景行只能照辦。那片花圃並不大,澆水也不是費力的事。但真的動手,還沒做到一半,就腰痠腿疼。高師傅始終蹲在墨蘭前,仔細地澆水換土,不停地挪動位置,又一面教他:“這些花金貴,要曬太陽就得曬晨起陽光最柔軟的那一刻。一接近晌午,稍大的日頭能把它烤死。”

景行已累得氣喘吁吁。當一桶水澆完,就得跑到水井邊打一桶新的。七歲的他根本就抬不動可以裝下他的水桶,第一次打水就連人帶桶翻在地上。他狼狽地坐在地上,水潑溼了一身。高師傅只轉過來瞄他一眼,並沒有任何反應。景行明白他不會來幫忙的,哭也不頂事。只能打一半,然後再半拎半挪地拖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才把工作完成。沒有椅子,景行直接坐在了地上,反正身上都是泥水,已經弄髒了。他面無表情地走過來,又扔給他一把鏟子,說:“再把土翻一遍,鬆鬆地,仔細點,別傷了花根。”

景行筋疲力盡,又腰痠背痛,眼淚在眼眶裡直打轉,扭過頭去不再理他。他冷冰冰地說:“快點,趁現在涼快把土鬆了,一會兒大中午,管保把你這細皮嫩肉給曬焦了。”

景行抬眼瞪他,帶著哭腔和他頂撞:“幹不動了!我不幹了。”他認為高師傅總不至於打死他。現在是新社會,雖然自己是他花錢買來的,但他也不敢真的殺人。

結果他冷著面孔走過來,出乎意料地把鏟子一抓,自己去翻土了。空氣冷到極點,他一句話都沒有再說,等翻完土拔完草就進了屋。景行賴在地上,一直耗到吃飯的時候。已經熱起來,景行也走回屋裡。然而他只做了自己的飯,拿了海碗盛滿。景行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因為菜色豐盛到根本不像是一個人吃的。早上起得早,早飯吃得也早,現在已經飢腸轆轆。景行走上去委屈地問:“我的飯呢?”

他冷哼一聲,“要飯?得幹活的人才有飯吃。不幹活還想吃飯的那叫蛀蟲,不叫人。連狗想啃骨頭還得會看門。”

景行氣得面紅耳赤,只想立刻逃出去。但剛踏出門檻,那條狗就門口朝他吐舌頭。他僵在門邊,聽見高師傅高聲的嘲笑,“還給你留了半塊地,現在去松還有飯吃,不然回來就只有盤底舔了。”

在很長一段時間,他都無法忘記當時的感受,進退兩難四個字無法形容。他鼓氣抓起門邊的鏟子,立刻跑回後院,認為要是動作再不快,他根本就不會給自己留一顆米。

太陽昇到了最高處,周遭充斥了窒息的熱氣。不過一會兒就全身都是汗,滑到眼中,激出了眼淚。他半睜著眼睛,委屈得不行,跪在地上邊哭邊用鏟子翻土。高師傅後來嘲笑他說,當時他的樣子像是在給人挖墳。等景行頭暈眼花地回到屋裡,他已經躺在炕上歇午覺了。景行打了冷水,洗乾淨手和臉,虛弱地揭開竹罩,飯菜居然還是熱的。他端起碗狼吞虎嚥起來,吃的聲音很大,期間嗆到了一次。吃完飯後,他又老實地把碗給洗了,最後直接倒在了床上。

他尚能在夢中看見父親教他《詩經》的嚴肅神情,那些繾綣唯美的措辭繚繞在他的耳邊。景行總是背得昏昏欲睡,從四歲開始,父親用了三年時間才勉強把《詩經》給他過了一遍。他又想偷偷地打瞌睡,但父親並沒有如他所想用書本打醒自己,而是漸漸地有一層冰霜附著在他的體表。那是屍體的色澤,慘淡的青白。他看著父親變成一塊逐漸凝固的冰。

景行的確是被冰冷給激醒的,但不是屍體的寒氣,而是剛從深井中打來的涼水。他一個激靈醒來,發現自己坐在一個大木盆裡。高師傅面無表情地說:“洗乾淨了,早點吃完飯上街去。”

景行不知道要做什麼,但也只能照辦,把自己洗乾淨後,正要起身找衣服。他就坐在不遠處,景行不敢當著他面直接站起來。高師傅輕嗤一聲:“還害臊啊,衣服都是我幫你脫的。小不點兒大的有什麼好藏的。”

他順勢丟了塊毛巾過去。景行漲紅了臉,跑去箱子那邊,拿出一件小白褂穿上,又轉過頭去,看見他正朝自己看,心裡又打鼓。高師傅卻長嘆一口氣,低下頭繼續給他洗髒衣服了。

因為午飯吃的晚,景行現在一點也不餓,不過是迫於壓力扒拉了幾口。等太陽完全下山後,他扛起扁擔,命景行提了兩盞燈籠和一包燭火,和他一起去東市擺攤,那條狗被留下看家。

喜歡無字花箋請大家收藏:()無字花箋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