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景行沒來過城東這邊。韓知任教的大學位於古樸的城西。那裡的一切都是清幽而冷寂的,青石路上的白牆黑瓦和爬山虎成了最大的特色。但城東截然不同,繁華歡騰像是永不止息一般。尤其是夜市,是他有記憶以來第一次感受到“花市燈如晝”的錦繡旖旎。

他雖然年幼,但也明白新城的風俗人情。林婉華說過:誰家的底子好壞從夜燈就能看出來,下等人晚上不捨得點油燈和蠟燭,永遠瞎子似的熬完長夜。而那些遠望去,燈焰如星河的人家必是人上人。

高師傅先給門口的“提燈人”五毛錢,得到今夜點火的權利,然後才找到屬於自己的位置。他從扁擔一頭拿出幾塊木板,三兩下就搭好一張桌子。另一邊是一筐花,或成捆紮成束,或整朵堆起。他們很快就擺好攤子。他卻坐了下來,一點也不熱情,不像其他攤販都在費力攬客。

景行原本想趁他忙得不可開交時,說去小解就可以悄悄溜走。他的那件小白褂裡藏了一點錢,也記得家的地址門牌號。

後來他等急了,也不顧什麼,開始替高師傅吆喝起來。他從來沒做過這種事,才喊了一句就中氣不足地萎縮下來。這引來了路人和旁邊攤販的笑聲。景行大為窘迫,臉上燙紅了一大片。高師傅也嘲笑道:“你是來賣糖葫蘆的?”

但那些被他吸引來的路人確實停下了腳步,有幾個少女開始欣賞嬌豔的花朵。師傅說:“一分錢兩朵,隨便挑。”

她們點點頭,每個人都挑了兩朵自認為最美的木芙蓉,戴在發上。後來停駐的女孩子越來越多,也有幾個貴婦人帶婢女一同來散步的。她們更喜歡牡丹,那是十幾塊錢一株的昂貴物,不過她們好像並不在意。菱花湛露和烏金輝耀兩個品種最為搶手。每賣出去一朵,高師傅就會告訴景行剛才的那是什麼。菱花湛露是淺紫色的牡丹,既不似正紅色那樣飽滿招搖,也不會像粉色的嬌豔輕浮,最適合新婚不久的少婦佩戴。而中年的夫人則更喜歡烏金輝耀此般暗紅色的花,莊重之餘顯示不怒自威的地位。一株上往往只能結三四朵,所以帶的並不多,很快它們就成了一堆錢。景行覺得機會來了,就藉口說要離開。他果然沒懷疑,指了指街尾的方向,說恭房在茶樓邊的小巷子拐進去走到底就是了。景行走前他還說要不要給盞燈。他眯起眼睛笑道:“丫頭,你怕不怕黑呀?”景行沒有理他,趕緊往外跑開了。

但事實上證明一個七歲孩子的想法有多幼稚。人群熙攘的大街上,每個人的臉都是陌生的。他在亂闖之中很快就迷路了。

景行亂走了半天,心裡越來越慌亂,在一瞬間居然想再見到他也好。這時有一個人出現在他面前,面容慈和地問:“小公子,找不到家人了嗎?”景行無助地點點頭。結果下一秒他就不由分說地把景行扛起來,換了一副凶神惡煞的面孔罵道:“小兔崽子,你當老子瞎了,也敢到處亂跑,看我回家不打斷你的腿。”

景行在他的肩上大聲叫喊,“你是誰?我不認得你!”但路人並沒有懷疑他們的關係。景行對他又踢又打,場景和昨天下午一樣。男人一點不留情,狠擰他的大腿。他疼得直哭,大聲叫喊:“高師傅!高師傅!”這是景行第一次喊他,在如此狼狽的場景。男人又來撕扯他的耳朵。他眼前冒出一陣金星,那些燈火也模糊起來,成了難以成型的虛影。

景行不明白高師傅是怎麼來的。但是他出現的時候,自己只想趕緊躲到他背後。他一拳就把那人打翻在地上,然後冷冷地問景行:“他打你哪兒了?”

景行像只小狗一樣哭喪著臉,指了指後面。他就上前對著那個人的屁股一陣猛踢。很快提燈人就趕來,對著他一頓臭罵,直怪他毀了整條街的生意。高師傅掏出一把錢給他,他才罵罵咧咧地走開。那是他今天掙的所有錢。

他把景行從地上抱起來,撥開看熱鬧的人群,向一個地方走去。景行繞來繞去的路,原來就在攤子不遠處。很快他們就到了。桌子上已然空蕩,按理剩下的花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賣完。

高師傅把他放在桌子上,彎腰下去從原本固定花枝的一塊木板的縫隙中拿出一串糖葫蘆,面色陰沉地遞給他。

景行尚在不停地抽噎,手裡舉著糖葫蘆,不知道該說什麼。他收拾好攤子,背上竹筐。原本放花的筐裡現在放了景行。他抱著兩隻燈籠,糖葫蘆塞在嘴裡,甜味驅散了他的懼怕。他只能看到高師傅的背影,一步一晃地離開了這條燦若銀河的燈市。

景行暫時打消了去找母親的念頭,經歷那件事後,他對外界的一切都充滿了隱秘的懼怕。何況街上每天都會有成群結隊的大兵步伐鏗鏘地跑過去。誰也說不清他們到底是屬於哪個陣營的。光是腳步聲就讓人瑟瑟發抖,連路邊的貓狗都哽咽起驚慌的嗚咽聲。

高師傅不知用了什麼辦法,把他的攤位換到了茶樓對面。這樣即使景行要去恭房,也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隨著天氣越來越涼,高師傅攜帶他一起去桂花島採摘野生桂花。他告訴景行:野生的桂花比家養的花香,而且製成的糕點和糖果都比尋常的糖果糕點香甜清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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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師傅很快就熬出了桂花糖,又用豬油酥了桂花高。景行想一定能賣個好價錢。高師傅做完後拿了兩個很大的玻璃罐子裝了,放進竹藤箱子。景行的衣服已經在換洗過程中漸漸地轉移到櫃子裡,現在裡面已空。

他把箱子推進床底,絮絮道:“這兩大罐應該夠你崽子吃到過年了。”景行愣在床邊,翻看到《小雅·蓼莪》一篇中“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勞。”

景行明白過來,原來高師傅去花一整日的時間去採花不是為掙錢,而是給他做零食。他心裡的酸澀在一瞬間上湧,但他有自己的家人,無法陪他一世。景行心緒複雜,開始想他為什麼沒有成親生子?其實他長相不差,眉目間也有英朗之氣,而且肯幹活又有手藝。在這樣的世道,他們每天都有魚肉可以吃。難道他要像這篇詩文所寫,到死之時,院中野草叢生,都沒有子女歸來奉養嗎?

景行問:“師傅,你不成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