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第2/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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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行哂笑道:“你學的還挺快。來,聲調再掐尖些,尾音再拖長一點就更像了。”
她朝他一把輕推,又道:“真可憐,從小就在籠子里長大。”
“是的,明明比她們都尊貴多了,還要受她們的氣。我都看不下去了。”
她尷尬地說:“我——我不是說我自己。”
景行頷首,換了堅決的語調說:“我當然知道。你剛剛應該再決斷一點。要是你下一聲令,我就去把二少爺給你搶過來。反正他也一定樂意。”
她嗤笑了一聲,對著他的頭戳了一指,手搭在車把上嘲笑道:“你也學壞了呀,來了北平以後比以前壞多了。是不是在課堂上又學了什麼世界平等,沒有男女尊卑,只有對錯善惡。”
“我上的是夜校,又不是佛堂。”他嘟噥了一句,看她心情轉晴才放心。
“哼,我不信你。那你何必等我的發號施令,直接上去教訓她不更好。”
“你是主子呀,我怎麼能自作主張呢。”他想說笑般把一句脫口而出的話給硬生生嚥下去,竭盡全力地去掩飾。
她鼓起腮幫子,蛾眉緊蹙,不悅地說:“你又來。誰敢把你當下人!”她無奈低語道:“你總是誤會我。”
他走了兩步,抬目對她笑道:“因為我知道你很為難,所以你也並沒有開口,讓我為你去做。”
她愕然,許久才說:“其實剛剛我站在那裡,一直在剋制。我真的很想讓你去把嘉明給我帶過來。但是我知道,我不能那樣做,因為那裡並不是我們的家。”
她露出和剛才嘉明一樣的失落神情,悵然笑道:“幸好我剋制住了,不然又要連累你。畢竟我失去了保護你的能力。”
繞過鼓樓,往南走了幾百米,就到了菸袋斜街。相對其它衚衕的清冷,這裡較為繁華。一溜煙袋鋪過去,家家都在門口懸掛木製大煙袋。但所謂的繁華也不過是相較,滿地堆起國槐的落葉,清道夫凌晨四五點就起身攏好,尖尖圓圓,像許多林立的新墳。一陣凍風過去,又把黃土吹得四下飛散,滿地狼藉。清道夫氣得把掃把一砸,又得重新開始。每天重複同樣的工作,踩上前一日的影子,出錯了就重新來過,總之須達到要求的結果——那就是清道夫的規律。黃包車伕,路邊攤販莫不如是。她失了興趣,只說:“不是說很熱鬧嗎?她捉弄我的呀?”
景行也不知該如何說,見若昕早餐吃得少,去給她買了一副叉子火燒。不過她也只吃了兩口就不要了。她看著手上的金黃色餐點,說:“我們給他帶些回去吧。”
他悶悶地咬了一口,說:“得了吧,都不讓你把人帶出來。肯定也不會讓他吃我們買的東西的。再說了,他哪裡咬得動這個。”他想把話題趕快岔過去,遂問:“你想吃些什麼呢?早飯看你也沒動幾筷子。我去給你買些別的吧。”
她好笑道:“跟那樣的閻羅面吃飯,哪有胃口。我能有膽量拿起筷子都很不容易了。天曉得嘉明讓他親自照顧會變成什麼樣。你看他多可憐,一出生就沒有了親媽。帶他的人又陰陽怪氣,在他面前估計也好不到哪裡去吧。他連出去的機會都沒有。”
景行怕她又想起往事,於是說:“一會兒我去給他買八珍梅。有機會偷偷給他,一定確保他能吃到。”
她不再說話,兩人逛了半日,愈發索然無味。他們來得太早,道路顯得分外冷清。尤其入了冬,磚瓦都染上一層灰暗的鐵青色。除了東順包子鋪和王金波店有蒸騰活潑的霧氣,給這條落葉蕭蕭的街道注入些許生命力。但凡人經過,都覺得更為寒冷,把左右手交疊塞進對面的袖口,縮起脖子瑟瑟發抖。不知為何有幾匹馬往這裡走過,粗大的鼻孔還冒著熱氣。馬群發出低沉的嘶鳴,咯噔咯噔地踏在石板上。牽馬人彷彿是迷了路,一直在詢問附近的店鋪主人。
安穩又貧窮的生活總是最易讓人麻木,加之北風一凍,就愈發僵硬,像塊冰窖中取出的凍木,既沒法燒也不願丟棄。牽馬人搓著手,鼻頭凍得通紅,一張臉是枯黃的,毫無生命的光澤。他一定是趕了太久的路,現下有點餓了,問到中途去買了半斤辣羊肉包子,夯吃夯吃地撕咬起來,艱難地下嚥,拿出水壺倒了半晌才發現結了冰垛子,一滴也滑不下來。他罵了一句,只能用力地拍打胸口,使噎住的食物能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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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餓了,馬也自然餓了。而且它們似是程度更深,以至於旁邊剛出攤的胡蘿蔔就被啃得七零八碎。賣菜的壯姑娘操著粗獷的東北音,指著馬伕罵道:“管好你這畜生!把我菜都給弄爛了,賠錢!”
馬伕也沒好氣,首次進城就吃了癟,到處找地方都尋不到,還要遭受旁人眼裡看鄉巴佬的臉色,於是拿起鞭子就對著馬群一頓猛抽,冷言道:“這城裡的胡蘿蔔金貴,是你們這些牲口能吃的嗎!這是舊京城,住在這裡的是什麼?那可是神仙種出來的胡蘿蔔!”
馬一肚子氣,捱了餓又討打,有一匹黑馬尥起蹶子就嘶鳴起來,嚇得壯姑娘抓起竹簍就跳到後頭的鋪子裡。它發怒狂奔,踏碎道路旁落葉堆起的“新墳”,嚇得路邊攤販驚聲尖叫,四下逃竄。它的錚錚鐵蹄踩翻了平整的青石板,把主人撞飛在牆上,朝清早賣柴火的小孩衝去。
她瞠目驚懼,不知是哪來的一股力量,忽然間撲上去把嚇得動彈不得的孩子推開,自己因衝擊的反作用力跌倒在地上。已經逃不開了,她幾乎不敢抬頭,甚至在鐵蹄踏來的前一瞬間,彷彿沉積多月的恐懼陰翳都被眼前的極度驚嚇抵消。身體裡的電流頃刻散盡。她閉上了眼睛,聽著蹄聲驟近,居然有一剎那的鬆快。
熟悉的溫度覆蓋上來時,她來不及驚惶,來不及抬目。一聲槍響,她被他護在懷中,擋在身下,被馬蹄猛烈地踢開,一併在地上滑了十幾米。失了控的馬腦門中彈,應聲倒地。
他一手撐地,滿面的血痕沾染了塵埃,顫抖不止,泊一眶淚,卻還驚慌地問:“你沒事,沒事吧?
她僵在他的保護中,怔忡凝視。原來他也緊張,膽怯,懼怕,面對飛來橫禍和普通人並無兩樣,疼痛時會皺眉咬牙,劫後重生也激動地要落淚。他一如既往,奮不顧身,彷彿為自己做任何事都無須思慮,理所應當。可他的神色和言行所表現的,並不是清道夫等眾生必須履行的規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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