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第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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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槍的是巡邏的大兵。他們踏步邁過狼藉,走到馬伕面前,頤指氣使地拎起他,舉到面前罵道:“你嚴重擾亂街道秩序,差點禍害出人命。我們要逮捕你,還有你的馬。”
他嚇得臉色脹紫,雙腿不住地打哆嗦,陷入最大的恐慌,猶自掙扎道:“你們不可以,我媽還等著我賣了馬,拿錢回去哩。她要治病的!”
巡警譏諷道:“你媽是不是今年八十高壽了,你下面還有三歲小兒要養活?也不說點新鮮的來聽聽。”
“我說的是真的。你不信可以去查!”他奮力掙脫,像頭脫韁野馬般撒起潑來,怒氣早已上升了至高點。但他的膕窩很快遭受巡警棍一記猛捶,他跪倒在地,眼淚不知怎的,倏然間就逼了出來,掉在他黃土坡般乾癟枯黃的面孔上,如同掉了一場久違的雨,但是那水湧來了,卻沒有用處,只是破壞了最後的輪廓。
他像被抽乾了魂靈,面無表情地被拖走。其餘的馬見了中槍倒地的屍體,也安靜下來。幾匹聚攏在一處,任憑巡警把它們牽離。
若昕把景行扶起,她望了一眼像奴隸一樣被牽走的馬群,低聲道:“這裡沒有醫館,我們去找找。你先忍著點。”
他確實疼得厲害,胳膊應是折了。身上有多處嚴重磨破,正冒著火。兩條腿怕也被踢傷了,走路一瘸一拐。他原本還是堅持自己走,卻發現攙扶自己的她的手腕握得格外緊,她的面色格外難看。
那個小孩跑上來拉住若昕的裙襬,忙道:“姐姐,我知道哪裡有大夫,你跟我來。”他顧不得收拾撒了遍地的火柴盒,只抓起幾個較為昂貴的打火機塞進兜裡,就忙在前頭帶路,很快就到了一家醫館前。他帶完路就急著要跑回去,對若昕道:“大姐姐,今天謝謝你。我得快點回去把火柴撿起來,不然就被別人撿去了。”
大夫給他做了檢查,果然右手尺骨骨折,幸而雙腿只是扭傷,不算大礙。他立即準備給景行接骨。中途他咬緊牙根,疼得差點暈過去。若昕取出帕子給他擦拭滲出的汗珠。那股熟悉的青果香氣,讓他稍微好過了些。
好不容易接完骨,打好石膏,又開了幾貼膏藥和治扭傷的藥粉。他躺在醫館的擔架床上,聽大夫跟若昕囑咐一些注意事項。他交代道:“你先生這兩日,不能再多走路了。腿上傷得不深,但也不是小事,萬一再勞累過度,就怕留了病根,日子一久可能就真瘸了。你給他燉些筒骨湯,最好訂個牛奶,早晚喝一點。晚上把我開的藥粉拿滾水兌了,用毛巾泡著給他敷在腿上。”
他臉發燙及耳,不知該怎麼解釋。若昕說:“我知道了,他天生就是個勞碌命,從來不管自己的。這下終於要別人伺候他了。”她轉過來朝景行無奈地笑了,似是在嘆息他的老實蠢笨。
景行略躺了一會兒後勉強能下地,由若昕攙扶到路口。她叫了兩輛黃包車,先扶著景行上了一輛,不停地囑咐:“走平坦的路,繞遠點也沒關係。他一身傷,禁不起顛。哦,你可拉仔細些,別抖一路。我多給你錢。”
車伕嗐了一聲,笑道:“太太,我拉車都八九年了,包您滿意。要是讓您的先生顛了根頭髮,我讓您把我的皮都給扒了,您看成不?”
他抬起車把,往上一推,腿腳就輕快地向前飛起,還哼著口哨。一路上兩輛車有一定的距離。那車伕就和景行開始說笑。“您太太可真的關心您,我家那口子也這樣,囉嗦得要死。但過日子就是這樣才有意思。我啊一時半會兒聽不到她囉裡吧嗦的聲音,就想得很。”
景行尷尬地應和了兩聲,也不知道該怎麼接話。不過車伕並不計較他的木訥寡言,跑得久了,他拿脖子上的毛巾一抹臉,笑道:“欸,這麼快到景山了。”
景行轉首望去,左手邊有幾座小小山丘,雖是冬日,但依舊是翠林掩亭,曲徑通幽。藰蒞颯颯,彷彿有金石簫竹之聲。車伕笑道:“我家那口子就在裡頭做清潔呢。她成天跟我誇她上班的地方有多漂亮。那些亭子欄杆啊,都是她擦的。幾個員工裡,其他人都馬虎應付,就她擦得最乾淨,還被表揚了呢。唉,就是我得趕緊多掙點嚼穀,總沒個時間真的去那裡頭逛逛,每次路過這裡,就是看不見她,裡頭樹太多了哩。等攢夠了錢,她生完孩子,我就能帶她,還有孩子,一起去景山,然後去北海公園,好好地玩一天,痛痛快快地把掙來的錢花個精光。她想吃炒肝,還是想吃烤鴨,稻香村的棗花酥。我都給她買,總不能掙了錢揣兜裡一輩子吧。掙錢不就是為了花錢嗎,就像討老婆不就是為了寵她嗎。”他像個孩子一樣笑了,天真無邪地把毛巾往額頭一抹,又開始哼起曲子來,彷彿越過山林,能傳入他的女人的耳中。他安靜地坐在後面傾聽,唇際微揚,無聲地輕嘆。他亦是行人,那座園林和園子裡的人離他一樣很遙遠。
下了車,景行多了他些錢。他也不忸怩推託,只是笑呵呵地收了,道謝後又拉著車兒走了。若昕下了車,抱怨道:“你怎麼自己付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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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行一路過來心情變得很好,笑道:“你不是說我的錢和你的錢沒什麼區別嗎?”
她噗嗤笑道:“話是這麼說,但是你還是省著點好。以後你還是要讀大學的,用錢的地方多了去了。”她說到此處忽然眼底一閃而過類似陰鬱的神情,旋即驚呼道:“呀,忘記給嘉明買糖了。”
景行挪著身子往裡頭走去,說:“走吧,我那裡有梅子糕,待會兒我幫你給他。”
她鬆口氣,笑道:“我去給他就好了,你趕緊回去躺著,這幾天不要下地了。學校那裡我替你去請假。”
待進了後門,二人離得稍微遠些。她兩手拎著包不發一言,沒有率性而為,不再上前去扶他。景行明白她剛才神情的轉變是有何而來,心裡雖劃過一絲酸澀,但也稍有寬慰。
重逢時她對外界懼怕的神色直扎進他的眼底。他什麼都不願意顧慮,只想同她的影子一樣時刻隨在身後。她的任性,她的單純,對他而言原是晨曦初陽,現在和她的絕望一併成了盤旋不去的陰雨,隨時會降落在庭院深深處。他時常會在夜半時分重歷謝家的每一場夢魘,而所指的物件都成了她。他驚醒後怔忡許久,無法讓她獨留此處面對山雨欲來。但是他並不知道前路究竟通向哪處。大學彷彿是一個共同期待的遙遠目標,倘若僥倖達到,勢必分道揚鑣。從他決定的那天起,他註定踏上逆旅。他們都變得舉步難行。在黃包車上,他也幻想將來有朝一日,會像快活的車伕一樣,擁有歲月靜好。不必再像從前那樣豔羨滿城銀河千燈,而是茅草低矮,紅椒垂壁,一盞油燈就能點亮吾鄉屋簷,照清此心安處的輪廓。
到了傍晚邊,若昕讓下人端了茶點擺在湖邊。她穿了鵝黃色旗袍,在烏青色院落的反襯下格外清新動人。春黛正好經過,似是剛從外頭回來。她眉眼盈滿了喜氣,看見她獨坐在那裡就走上前道:“若昕,大冷天的你怎麼一個人坐在這裡。”
她從來不跟其它姨太姐妹相稱,清一色叫名字。她認為直呼大名比較順耳,有時她蠻橫起來連男主人也不放過。王渝謙是個相當看重事業的人,若是夜晚有檔案下來,他不論大小也一定會起身去看,否則他會徹夜難眠,無法熬到天亮。這時就常常苦了那些伺候他的姨太太,也一併清夢被擾。她就會翻個身靠在枕頭上喊道:“喂,王渝謙,你今天放我鴿子,明天晚上還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