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有踩雪的步伐聲傳來,景行回首看去,是孟氏院中的錦繡。

“你們在這兒呀。太太說讓景行回去一趟,有事要吩咐。”

若昕遂接過傘,對他嫣然笑道:“你去吧,我自己慢慢走回去就好了。”臨行前,她還對景行說:“你別擔心。”

景行只能快去快回。當他到了孟氏的院中,發現屋中除了她們母女二人外,再無一個近身服侍的人。孟氏坐在上首,對他笑道:“你來,我有事要跟你說。”

他上前默立在一側。孟氏說:“三小姐過了年十四了,有些事也該定下來了。我和老爺自有一番打算,只是老爺說現在是新時代了,要驅逐什麼酸腐的舊理念,這些事也得問問女兒才好。我一個女人也不懂什麼新的舊的。不過我想是該知道女兒的心思,到底是一輩子的大事。可惜她房裡沒個穩妥的聰明人,還好昕兒一向信你。下人中也就你說話她也肯聽幾句。所以我想讓你替我留心一點。”

景行恭謹回話:“太太說哪裡話。我是下人,哪有資格置喙小姐的終身大事。”

若曄方才幽幽開口,把茶盞擱置,眉眼薄唇都極為冷厲,正色道:“自然不會讓你管,讓你留意罷了。我就開門見山吧,你大概聽說了一些。我的小叔也十五歲,到了定親的年紀。只是公婆也不知誰家姑娘是真好假好。媒人口裡沒一句是真話,全是吹噓奉承,慣會糊弄人。所以兩位大人想還是知根知底的人家好。二姑娘是庶出,自然不行。我公婆好意親上加親,我們總不能輕薄了他們。現下三丫頭年紀相仿,論品貌再合適不過,又是我孃家人。若真有緣,過去後有我這個大姐,自然也是家和萬事興的。兩家長輩商議後都很滿意,問過叔叔,他也說聽父母安排。如今就是不知道三姑娘怎麼想的。你服侍她三四年,母親又說你是個穩妥人,所以讓你替我們留個意,尋個機會等沒人的時候聰明些,把這話放緩了跟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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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曄透過白紗窗看著景行的身影消逝在門邊,攏了手爐,疑慮道:“母親放心把事情交給他?”

“他伺候了昕兒三四年,我瞧著放心。落霞心太死,一根筋只想著為主子辦事,倒教她像回稟大事一樣說了,萬一昕兒不肯,反傷了顏面。鎖紅那蹄子是機靈,就是太愛鬧,說話沒個把門的,也不穩妥。至於挽綠……也不是個中用的。唯有他,說話辦事都聰明又懂分寸。昕兒又肯聽他的,平日只黏著他。我也想提醒他,等昕兒的事一定下來,他也該明白自己的去向了。”

“下人的去向,自然是在主子手裡。憑他是什麼好的聰明的,也逃不過這個命數。”若曄抿一口茶,唇角輕挑,收起剛才打賞景行辦事的裝金銀錁子的荷包,又和孟氏絮叨起家常事來。

若昕在聽到景行說完那番話後,一時半會都沒有反應過來,只是木訥地發問:“你說是娘和大姐姐說的嗎?”

正好挽綠從外面回來,她身上也積了些雪,頭髮也是鬆垮的,許是冰雪浸溼的緣故。她雙手環抱,對火盆搓了搓手,奇道:“誒,怎麼那個蔡小公子一個人站在湖邊的芭蕉樹下呢。我看他呆立在那裡,這麼大的雪,竟也不撐傘。過去問他幾句,他只說想看看這湖。又問我,這些蘆葦白鵝是不是三姑娘養的。”

然而她並沒有泛起任何明媚的笑意,僅是往門外走去,景行跟在她的身後。直到迴廊轉角處,她才回顧淺笑道:“我出去一下,外面太冷了,你回去吧。我——我很快就會好的,你別擔心。”

又是同樣的話,他忽然意識到自己不知何時已聽不懂她的語意,只能佇立在原地,看著她消失在枯枝橫斜的琉璃世界中。

直到半個時辰後,她才歸來,居然頂著一身的雪。落霞等人見了都吃了一驚,忙讓人打熱水換衣裳,又罵道:“誰讓小姐獨自出去的,沒眼睛嗎?成天鬥牌偷懶,小心哪天無常來索命了都還在偷樂呢!倘若小姐病了,太太一知道,你們就等著挨鞭子吧。”

小丫頭素來見識過林固貞的雷霆秉性,忙跪下哭求,說一時眼瞎,並沒看見她出去。她溫聲道:“不妨事的,我想去看看雪景。人多了掃興,我才偷偷溜出去的。你們不要怪到別人身上。”

等熱水燒好,落霞放下簾帳,又命人移好屏風,便伺候她沐浴。景行走出房間,沿著迴廊漫不經心地徘徊。有不少雪飄進縵迴廊腰,靴子踩在上頭沙沙作響。院子已經披上一襲白袍,像是街上最青春自由的學生剛換上的嶄新西裝校服。純白色,在傳統文化代表哀悼素樸;隨著新文化入內,它也換上一層嶄新的含義。那是極具浪漫色彩的純潔,自由與平等,宛如一群從晨鐘暮鼓裡飛出的潔白鴿子,象徵著若要天下太平,首先須信奉眾生平等的佛學理念。

明年,他正好十六歲,他想他應該走了。

他發愣了很久,直到挽綠出來叫了他一聲。

“小姐讓你進去呢。”

景行轉過身剛要進屋,忽然看見她的手腕處有一圈勒痕,雖然那裡套了一個翠玉鐲掩蓋,但半隱半露的紅色依然很明顯。“你手怎麼了?”

她像是驚弓之鳥般,迅速地把手移到身後,乾笑道:“沒什麼,新衣裳袖口收得太緊了,勒出來的。”她拉了下衣袖,以一種不協調的步子快速離去。

到夜間,謝家又請了一等戲班子。胡琴簧鼓,水磨崑曲,撕裂了原本噤若寒蟬的晚間。那一簾夜幕就是無法合上,空等這場紛繁雜亂的春花秋月謝幕。

因孟氏整月照料新生兒已十分辛苦,根本無暇分身。玉玫剛出月子,操勞不得。孟氏遂將安排家宴戲班的瑣事教給二三院的姨太去做。翠羽一貫溫婉識禮數,只說長幼有序,一切都以二姐為主,她只在旁襄輔。孟氏也覺得有禮,對她稱讚了一番,便把牌子都給了月現。

那一晚的戲排的很是熱鬧。不僅請了名角,連場面上的行頭器樂都是極出名的上品。單是胡琴,就出自馬良正鋪之手。此外又請雜耍班子,頂碗,舞劍,高蹺,梟巨索;又有十來個不過一米高的紅兜金童女娃,互相攀爬疊起羅漢,又各擺滑稽扭曲姿勢,細看無一重複;再有幻術一流,後設煙花爛漫為背景,術師擲杯化飛鳩,又以水盞盛牡丹,令滿座咋舌驚歎。真正是“前頭百戲竟撩亂,丸劍跳擲霜雪浮。”

謝欲看得撫掌大笑。當戲班老闆在結束後上來領賞,他一樂之下就賞了二十塊大洋。那老闆走慣了江湖,極為聰明狡黠,又躬身哈腰走到玉玫面前,陪笑道:“聞姨太太新喜,故小人排了這出不入眼的玩意逗您一笑。也讓小人沾沾您的喜氣吧。”

玉玫本無心理會,只是吩咐丫鬟取荷包來打賞。當老闆涎皮賴臉地抬眼領賞時,迎面而至的卻是一碗滾燙的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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