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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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春季,所有的花卉都盡數被人砍去。空落落的枝頭掛滿了白幡黑紗。眾人臉上懸著驚恐,從浮腫的眼裡折射而出。孟氏一下子憔悴了很多。若昕日日伴她,卻也不敢吭聲。那貓因為是月現所養,她被罰跪了一夜,此後臥床不起。
誠至保住了性命,但折了雙腿。他或許再也無法像正常人一樣行走。如他所願,終於可以離開此處。雖然並非一開始那樣期許的,是安上雙翼飛走,而是被人抬到了角門,他的母親在那裡等他。那個頭髮斑白的女人,抹去了眼淚,從不耐煩的門丁手裡接過他,抬到一邊的推車。她那樣吃力,但是一刻也沒有鬆手,甚至還扯出了一絲笑,對著誠至低聲喃喃。或許是在告訴他,做了許多他愛吃的菜,又或許是終於可以團聚了吧。
他託人把所有的草編都送給了景行,還有他的長命鎖,並帶來一句囑咐“不許去送他。”
他不希望景行看見他以一種狼狽的方式離去。但景行沒有履行,躲在不遠處的槐樹後看著他被扶上了木車。上面鋪滿了稻草,還壓了幾層很厚的棉絮。他們二人在角門鄰里的指點聲中,悄然離開了繁華的空城。
漫長的哀悼期後,謝家對景行的安排也終於來臨。這於他而言並非是一件絕對失望的事,謝欲似乎堅信景行確實有宜男的旺氣。畢竟孩子雖未平安誕下,但確實是個男孩。看景行年紀又小,並不需要忌諱,於是謝欲命他繼續留在孟氏院裡。只是在天黑落鑰前他必須回到前院去。景行平靜地接受了事實,反正他和高師傅也無法徹底離開,依舊是在這個四方的院子裡,在哪都對他都無所謂。
他變得越來越少言寡語,行動也木訥起來。他清楚自己是在懼怕一時不慎引來的飛來橫禍和永久隱藏在夜間樹叢中幽深的雙目。誠至潰爛的傷口成了難以揭去的瘡疤刻在他的眼前。第一個發現的是若昕。但是她沒有說話,只是在景行幹活或是發呆時,默默地眨著溼漉的眼睛。那道側面隱隱投來的目光是他最難以忽視的存在。
景行開口問她“您有什麼事嗎?”
她搖搖頭,但是隨後又小聲地說“你……你別這樣叫我好不好?”
他半晌才反應過來,她指的是“您”。景行原想告訴她,把那套必須遵守的生死規矩告訴她。但當他對上那道純淨無辜的目光,他又猶豫了,許久他努力地點頭,對她笑了聲:“好。”
那成了二人之間的秘密協議,在無人時你我相稱。而在人前,她也再不能公然限制景行對她用敬語。但不多久她又得寸進尺,私底下硬要景行喊她的名字。他沒有再答應。至孟氏病癒後,謝欲又納了幾房新的妾室。事實證明,他並沒有失去生子的能力。於是他鬆了一口氣,將希望寄託於更多的女人。面對新歡進門,二姨太的命運也劃下終止符。景行曾路過彩鵲院。那裡門戶緊閉,門邊的青苔長得極厚,甚至於牆上有了幾叢蛛網。謝欲當時氣急,下令停了她的月銀,也沒有說恢復的時間。白牆脫落了一塊塊乾癟的粉片,猶如人衰老枯竭的面孔,露出的石磚是青黑色的骨骼般,在夏季刺目的烈日下逐漸風乾,成了一縷短暫揚起的塵埃。
不遠處就是芳華院的泠泠笑語。那是新進的兩位姨太之一,名玉玫的優伶。大家都稱呼她四姨太太。她的進府引起了一場軒然大波,自然是由於她的出身。但謝欲父母早逝,並無更年高位重的長輩能管制他。他堅持納玉玫入府,其他人並不敢多說什麼話。她來的那天清晨,景行正在院子裡鬆土,看著一頂小轎子從偏門抬入。上面掛了一圈粉色穗子。他就知道是新姨太太進門了。
她入門後就從轎子裡出來,穿了一身桃紅色大袍子。髮髻上簪了一溜粉薔薇,還有兩支金簪子。按規矩,她需要先去孟氏那裡叩見正房。景行看著她翹起一雙並未纏過的天足。她踮起腳尖走進去,腰肢晃得嫵媚而不輕佻,一看就是有些身段的藝人。下人從沒有停止過對新奇隱秘的豔事獨一份窺探的慾望。在她入門前,有關她的芳名與事蹟早就傳遍了枯澀多時的園林。甚至有人說起,她與謝欲已相好數年,是他從別人的芙蓉帳中奪下的妖冶獵物。然而當她真正踏入月洞門時,那份淡漠恣睢的美麗確實令所有埋頭經過的人不禁亂了陣腳。
從此,她的崑曲縈繞在芳華院四周,婉轉柔媚,猶如透過溪澗傳來的鶯啼。其它三個女人全都失去了光澤,成了被置於閣樓的舊首飾。玉玫也曾和景行說過話。她吩咐以後給芳華院送的花卉只要薔薇。若是一段時間沒有,也不必再送其它的。她隨手就賜給他一把銅元。
與玉玫相反,三姨太翠羽格外恬靜。她彷彿對一切都無所謂,即使有次景行給她送去剛剪的素鑫,正碰見下人因她的不得寵而給她劣等的早餐。丫鬟忿忿不平,但她卻攔住了一場口角的爆發,平靜地端起碗嚥下粗糙的醬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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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事後來傳到孟氏耳中,一向重規矩的主子把犯上的廚房下人打了一頓趕出了府。林固貞殺雞儆猴,警告奴僕別妄想小人得志就興風作浪,當眾賞了她三十下手板子。讓所有下人都圍觀。施行者用長滿毛刺的厚竹片猛擊她的掌心。第一下那個女人就直哭嚷,但她的手被硬生生掰開,一下也沒有逃過。之後她又被關進黑屋餓了三天,已經沒有力氣走路,成了景行親眼看見的第二個被扔出府的人。
翠羽的好性子也得到了謝欲的些許憐惜,但無法越過玉玫的盛寵。
孟氏自身體好後,又繼續開始打理家事。她一如往常端莊寬厚,對下人也很溫和,從不輕易打罵怪罪。在知道月現仍舊被罰禁足時,她主動求謝欲寬恕,只說“誰能管得住一隻畜生跑去哪兒,她也很無辜。”
謝欲答應了她的請求。從此月現又出現在眾人的眼前。只是她的話一向不多,經此一事後就愈發少了。景行對她有許多複雜的情緒,但他明白其中最主要的一縷是同情,尤其是想起她在湖邊遙遙相望的孤影。
他把開得正烈的瑞香給她送去,希望能給她帶來好運。她只是淡淡一笑,像一攤泛不起波紋的死水,然後彷彿想找些什麼賞景行,但四下空空,只有從窗戶裡透過的昏暗陽光而已。景行最怕這些飛滿細小塵埃的光束,立刻告退離開。
幸而圍繞他的未必全是壓抑的事,很快高師傅的生日就要到來。景行數了好幾回積攢的錢。因平時需要採購花種,所以他可以自由出入院門,早在一月前就拜託城西的劉裁縫做一套新衣裳。前一天景行和孟氏告了假。她知道景行的緣由後笑道“去罷,明天都不用進來了,好好陪你爹。”
景行心中感動,給她磕了頭。第二日清晨,他就往西市去,先拿了衣裳,又買了些肉菜。他想起若昕,趁時間還早,就去尋在深宅大院不易見到的玩具。外面的局勢依舊很亂,準確的說,每天都有大兵快步踏碎街道的靜謐。景行早已不知道現在統轄這城的到底是哪位都督或是司令。百姓的生活依然能夠在慘淡中勉強熱鬧地度過。所有小販的臉上都籠罩一層淡薄的憂愁,但仍舊能大聲地吆喝,不僅為招徠客人,彷彿也在為自己因惶恐而過早枯竭的生命予以杯水車薪的滋潤。
景行買了幾對木製的鳥。後頭都裝有個鐵旋子,扭動幾下,便會扇動它們僵硬的翅膀撲稜好一會兒,發出類似的啁啾。他收拾完買好的東西,清點無誤後就往回走。他原以為今天會是恬靜安好的一日,但沒有人能感受到景行此時內心的複雜,連自己也分不清震驚和苦澀哪者居多。一個年紀很小的孩子,不過三四歲罷了,搖搖晃晃地跑到景行的眼前。他衣著破爛,裸露的面板也沒有幼童該有的光滑潔白,一層厚重的灰黑色汙垢漬進他的皮肉。
他攔住景行的去路,可憐巴巴地伸出手乞討。景行騰出一隻手從腰間取出幾枚銅錢扔給他。但很快他就看見小孩拿到錢後撲騰到街角一個女人的懷裡。或許世上再沒有人比他更對她印象深刻了。他的母親,衣衫襤褸地躺在塵土中。她枯槁的雙目在看見孩子時泛起沉重的微笑,把他攬進懷裡。
“媽媽,我們有錢買東西吃了。”
那個孩子——他素未謀面的弟弟,上一次見到他,他還在腹中,享受著一對待產父母最甜蜜的期盼。景行不知道她有沒有認出自己,取出所有的錢,迅速放進她面前的破碗中,然後快步離去。他氣息紊亂,拎著滿手東西街上飛奔,差點撞翻好幾個流動攤位,引來一陣陣高聲咒罵。他一句也沒有聽進去。
當他跑回謝家後,放下東西就開始做飯,動作快得異常,可是他不想停下。那把菜刀對景行而言依舊很重,每一下都切進砧板。景行都不知道自己哪來那麼大的力氣。當他看到高師傅時,他想他找到了答案。
高師傅換上新衣服,欣喜地出現在他面前。然而他很快就凝固了笑意,說“你怎麼哭了?”
景行抬起頭,理直氣壯道“我錢全丟了。”
他愣了短暫的一秒鐘,嗤一聲笑,“丟就丟了唄,你一個男人還哭,多丟人。”
景行也聽出聲音中的不自然,把它轉化成了犟嘴的語氣。景行不明白為什麼,卻意外地很想撒次嬌。“我才十二歲而已!”
說完他就很窘迫,紅了耳根,低頭繼續切菜。
“好好好,是我不對,託你福過次生日,才害你丟了錢。我賠你好不好?晚上帶你去看雜耍呢?”高師傅以一種哄孩子的語氣安慰,才讓他舒服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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