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的六月還沒來得及熱,一夜之間,所有人全從象牙塔伊甸園裡被連人帶鋪蓋卷一齊丟了出去,前程像個不耐煩的宿管,掛出“不要來投奔我,快滾”的神情,大家只好茫然無措地坐在路邊,聽前面的人都說“走呀,掙錢去”,便稀裡糊塗地拍拍屁股跟去,理想這小東西邁著兩條小短腿追得屁顛屁顛,一跟頭摔進路邊的陰溝裡,不見影子了。

孟先生在外面租房的事情沒同家裡說,住宿費雖然退出來,但用來填房租遠遠不夠。孟叔叔像是生怕他有錢學壞,一個多的零頭也不肯多給,他也從不向家裡人開口要,於是我們各攤一半。孟先生愛跟那個大他兩屆的師兄魏喬一塊兒做事,沒多久就攢起一筆小金庫。

魏喬這人,乍看眉清目秀規規矩矩,都以為是個正經老實人,實則是隻野猴子精。談了好幾年的女朋友也是學漢語言文學的,我沒見過,據孟先生引用魏喬的原話,是個“鐘愛李商隱的瘋瘋癲癲的文藝女青年”,搞得魏喬從此以後對學漢語言文學的都不敢小覷。從孟先生那兒聽說他最好的哥們兒我中文系保研之後當然不能告訴他我倆的真實關系),魏喬對自己的這位直系師弟肅然起敬,敬他三杯說:“勇哉,壯士!”

魏喬白天金絲眼鏡西裝筆挺,端足了高階知識分子的架勢,然而夜裡喝得醉醺醺回家,女朋友賭氣不開門,他也沒少和流浪漢搶公園長椅睡覺。自打有一回夜裡十二點多孟先生把醉成一灘爛泥的魏師兄扛回來,此後每逢魏喬吃了自家的閉門羹,就熟門熟路地不請自來,隔著門可憐巴巴地喊孟師弟。

屋子裡的我們一聽這叫魂兒似的哀嚎,就寒毛直豎,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把一套床具扔到隔壁臥室的床上,裝成一清二白兄友弟恭。有幾回這位仁兄在外面撓門時,趕巧碰上我跟孟先生辦事,那一刻我覺得自己活脫脫就是掃黃打非的犯罪嫌疑人。

孟先生為自己當初貿然把人領回來而不是去酒店後悔莫及,並且有點生氣。上床做到一半被喊停,但凡是個正常人,不生氣才怪。所以有一回孟先生裝沒聽見,差點兒沒給我笑軟了。等把一片狼藉的床收拾好去開門,魏喬已經靠在門口睡著了,被推醒之後,他睡眼惺忪地念叨師弟不肖啊,師弟不肖。

關庭說孟先生是銀行門口擺的銅獅子變的,整天琢磨著把別人的錢往自己嘴裡送。然而她自己卻更加忙得腳不沾地,一口氣幹了兩份實習,一個上一三五,一個上二四六,準備等摸清兩邊的門路,再踢掉一個。

她對她老爸破産這事兒似乎早有心理準備。我爸告訴我她爸生意徹底關門後,我第一次見她是在年前最後幾天,她約我們幾個玩得好的出來,在獅子樓請客吃火鍋。席上她張口沒提家裡的事,大家也都不知道,酒過三巡,照例開關大小姐的玩笑,她也一點兒沒露相。

散場最後走得只剩我們仨,關庭終於忍不住了,跟孟先生說我一副欲言又止的傻樣,說著就要上手“搓醒這枚狗頭”。我打掉她作亂的手,說:“難受就難受,別裝了。”

“早哭過了。”關庭一撩新燙的頭發,“往後沒錢的日子還長著呢,趁今天還剩兩個,好歹把這年瀟灑完唄。”

我說:“你要是有什麼讓我幫忙——”

“你也幫不上。”她嘻嘻哈哈地接過話,“你那專業的同學老師吟風弄月的不頂用,總不可能指望叫你爸當救世菩薩吧?”

孟先生說:“你準備做什麼?金融證券銀行投資之類的,我可以幫你介紹。”

關庭雙手合十,乖乖鞠躬給他敬了個禮:“以後要仰仗小孟總多幫忙啦。”

孟先生忍俊不禁:“小關總太見外了。”

虧得關庭她爸及時止損,眼下雖還有些私人名義的債務,但賣房賣車之後,也剩得不多,總還不至於落到家徒四壁的慘淡境地,大約這也算某種程度上的破財消災。關庭說現在她名下沒有動産也沒有不動産,這事兒雖然是個沉重打擊,但她最擔心的是她爸邁不過心裡那道坎。

“活到我爸這年紀,錢早不叫錢了。比起社會地位,人際,名聲,錢又算個什麼東西?掙錢容易,掙這些可費力氣。”關庭點了一支煙,纖長得像女人的手指,“他最近總待在家裡,我叫他出去旅遊散散心他也不肯。他老跟我說去公園釣魚,天天揹著釣竿出門兒,結果那天我發現裝魚鈎的小盒子落在陽臺的櫃子縫裡。”

“幹了大半輩子說沒就沒了,哪兒有這麼容易想開。你想想你高中跟賀曉川談了還不到一年,他轉學後那一個月你不都天天腫著眼泡來上學嗎?”

“停停停——”關庭趕緊比個暫停,煙頭差點戳到我鼻子,成功截斷我的話頭,“不帶這樣揭人短處的啊。其實我最怕的是我爸心裡記著我媽這事兒。他們倆這離婚官司打得我爸元氣大傷,我看那律師臉都要笑爛了,娶我媽根本不是娶女人,娶的是座大金山,他起碼少奮鬥十五年,能直接退休養老了。要說我爸從來光明磊落嘛,這有點兒假,但他從來沒陰過我媽,我從前還老覺得我爸肯定揹著我媽幹壞事兒,倒沒想過臨到頭居然是我媽反過來捅一刀子。”

我有點意外:“你爸談女朋友……也沒瞞著你媽?”

“沒有啊,互相都知道。”關庭的煙燒了大半,直接按滅在煙灰缸裡,“他們倆這夫妻早就名存實亡了,各住各的,偶爾有事兒才回家商量,平時家裡就我跟保姆。我媽一個人也沒消停過,更別說後頭跟那律師好了。”

果然家家唸的經都各有千秋。

畢業後我成了最遊手好閑的那個,高興了就接兩份商務類的筆譯,權當打發時間,免得腦子閑廢了。關庭徹底見不著人影,酒約飯約一概推幹淨,全身心投入到“重新扶起老關家的輝煌明天”的偉大事業裡;孟先生更不用提,貿大的金融專業走到哪裡都是香餑餑,即便只是個短期實習,也都忙得像把持國家發展命脈的經濟高參。除了他偶爾讓我坐過去,玩貓揉狗似的跟我鬧一會兒,我才能趁機把人帶上床。

胡天胡地鬧完,我在被窩裡半夢半醒地眯回籠覺,孟先生還要爬起來寫報告,寫分析——鬼知道那些玩意兒是不是這麼叫。他不樂意,非要把我也挖起來,我只好呵欠連天地坐在旁邊看小說。

以前我們也這麼幹過,只不過角色調換了一下。

我們當時的文學史老師考試鐘情考宋詩清詞,劃了一串背誦篇目,第二天早上要考試了,我還有四十多首詩詞沒背,坐在床上玩超級瑪麗。孟先生喊了幾次我都裝沒聽見,最後他幹脆來提我耳朵——別看他現在一副風度翩翩衣冠楚楚的精英架子,當時也還是個兇性不改的野小子——他知道我最怕這個,我躲的時候手一抖,瑪麗直接從箱子上跳了下去,剛好是最後一條命,五彩斑斕的“gae over”在螢幕上大放異彩。

“孟潛聲,看我不捶死你!”

我氣得拽住衣領把他拖上床,舉起枕頭揍他。他笑得見牙不見眼,一邊毫無誠意地道歉一邊抓我手裡的枕頭。當然最後我也沒有揍成,孟先生這小子狡猾,知道關鍵時刻以色誘人——衣服脫幹淨了,我突然想起詩沒背完,正準備趁這時候複習一遍下午背的篇目,王禹偁的名字還沒唸完,就被孟先生捂住了嘴。

事後孟先生說,沒見過有人在床上的時候背詩。

我說你這話不對,淫詩就是這種時候念來助興的,就跟春宮圖一樣。

手下敗將孟氏不吭聲了。

第二天我被他搖醒,睜眼他第一句話就是“起來背詩”,嚇得我全身汗毛都打了個結巴。洗漱完發現才剛剛六點,一時間我不知道是鐘出了毛病還是眼睛出了毛病。

孟先生泰然自若地翻著手裡的投資學,說叫我起床的時候還不到六點。我堅信他這是為了昨晚的事情打擊報複,又想不到反擊的法子,所以一直到八點二十出門之前,我都對著那本投資學的封皮背詩。

我恨宋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