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梯門恰好開啟,我笑了笑:“拜拜。”

他也回以一笑,走了進去。

精神病院就像外面世界的映象。有自稱半仙的躁狂病人,挨個病房給人看相的;有精神分裂的中年女人,總以為自己丈夫出軌,每天都在抓小三;一個白天用頭撞牆的小姑娘,半夜大聲唱歌,護工們不得不用帶子將她綁在床上;還有一個很漂亮的妄想症女病人,她入院第二天,一個躁鬱症和另一個精神分裂為爭做她的男朋友大打出手,病人們圍成一圈大聲叫好。

我鄰床住的是個央大的哲學博士,在我因為換用拉莫三嗪後頭暈目眩的白天,他總是自告奮勇捧著書給我讀尼采、薩特、黑格爾、福柯和一系列哲學家著作,鬧得我晚上做噩夢,還要每天監督我和其他病房的病人吃藥,讓大家配合治療,有病人發作起來打了他,他憤怒地往外走,聲稱“我跟這群神經病待不下去了”。

隔壁病房還住了個剛上高中的小男生,他母親來探望時,他一邊吧嗒吧嗒啃水果,一邊指著走廊上的我和我鄰床說:“媽你看,那倆一個是央大的博士,一個是政大的碩士。我早就跟你說過,書讀多了腦子要出問題。”

他母親盯著我們,陷入憂鬱的深思。

可能因為醫院用藥的關系,我夜裡很少做夢,偶爾做夢也都是些稀奇古怪的醫院裡的事。只有一次夢到孟潛聲,醒來後是早上五點,我一直看著太陽升起來。

我在醫院裡住了整整兩個月,出院已經是春天了。

醫院裡不能用手機,我回到家才發現有很多電話和簡訊,給關庭打過去,她問我怎麼突然人間蒸發了,我索性把實情全都告訴她。

她聽完驚得半天沒說出話,又安慰了我大半天,囑咐我好好吃藥,想散心就去找她,她包吃包住。

出院後,我媽還是擔驚受怕,聽說我想出去上班,反複提醒別找太累壓力太大的工作,晚上我爸回來,她讓我跟著我爸做事,或者是我爸某個朋友的公司。

我爸指著遙控器,盯著電視說:“誰知道他怎麼想的,你別又在那亂出主意,說了他該不高興了。他想幹嘛就幹嘛,你別管。”

我在陽臺上幫我媽收床單,假裝沒聽見。

我媽讓我在家再休息半個月,我沒反對,平時在家陪她,有時自己出門轉轉。跟徐苗吃了兩回飯,才知道他生意已經沒做了,折了本,現在又在一傢俬人公司上班,馮豔玲因為生孩子辭了職,準備等女兒讀幼兒園了再出去工作。又說馮豔玲孃家不喜歡女兒,小孩子生下來,他們就不大過問,全靠他父母幫忙;馮豔玲又跟婆婆鬧矛盾,氣得徐苗他媽回家不來了。

徐苗咂著白酒說:“還是羨慕你啊,有吃有穿,不想幹了就辭職,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我哭笑不得。

這天晚上我媽和她一個朋友,我叫胡阿姨的,一起吃晚飯,非要我去陪,我只好洗漱收拾,打了個車去。她倆一個小包廂,正談得眉開眼笑,一見我,胡阿姨就笑得合不攏嘴,一個勁兒讓我挨著她坐。

我招架不住這似火熱情,硬起頭皮寒暄了兩句,剛坐下沒多久,就進來個斯斯文文的姑娘,我媽介紹說是胡阿姨的侄女,跟我差不多大。

我這才琢磨出來,原來今晚上是給我相親。摸透我媽的心思後,我不禁有些惱火,又不能當場發作,一頓飯吃得食不知味。臨走時,我又被迫和那姑娘交換了聯系方式,把人送走了,我跟我媽才慢慢走到路口去打車。

一路上我默不作聲,我媽卻興致勃勃,說這個姑娘是財大畢業,在銀行上班,工作穩定,家庭條件也不錯,又是本地人,一會兒又說等我結婚就把二環上那套躍層重新裝修,拿給我當婚房,我爸也早就答應拿四十萬給我買輛好點的車婚後用……

我忍無可忍,打斷她:“你問過我的意見了嗎?”

她收住了笑:“我還不是看你一點兒都不知道著急,你大爺是個不管事的甩手掌櫃。你不喜歡就算了,慢慢來,還是要合你的眼緣。”

“我不可能結婚的。”見她又要發作,我趕緊道,“媽,你聽我說完。我原來就跟你說過,我是同性戀,我不喜歡姑娘,就算我以後有伴了,也只可能是男的。你又何必勉強我結婚呢?”

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彷彿聽到了驚世駭俗的話,腳步也不知不覺停住了,我站在她對面,直直地看著她。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她的眼圈紅了,裡面含著清澈的液體,顯得眼珠格外得亮。

她說:“你不是都改好了嗎?你不結婚不生孩子,以後老了怎麼辦?別人怎麼看怎麼想?你躺在醫院裡要死了,都沒人來給你簽字,你想過這種生活嗎?人都是要結婚生孩子的,大家都是這樣,你為什麼一定要做個異類?”

“不是我想做個異類,同性戀是沒法改好的。再說,一輩子只有這麼幾十年,又何必為了別人高興勉強自己呢?我希望我一直讓你跟我爸生氣,我很對不起你們,但如果讓你們高興必須勉強我,我真的做不到。”

她掩面痛哭:“我做了什麼孽啊,為什麼要把你生出來?你就不能為了我跟你爸想想嗎?你只想你自己,你想過我們沒有?你不想活的時候就不活了,你想過我跟你爸以後怎麼辦?你說不結婚就不結婚,那你想過別人怎麼看我們家,怎麼說我和你爸?你想做的事情我們當然支援你,但你為什麼不想點正常的事情!”

這是個打不開的死結,我實在說不出別的話,只能沉默地給她遞紙巾。等她把眼淚擦幹淨了,冷靜下來了,我才說:“不說了,我們回家吧。”

回家後,我把自己關在房裡,聽見樓下她一直跟我爸說話,我爸暴跳如雷,說“叫他滾出去,不是我生的!”不一會兒,腳步聲蹬蹬上來,我剛開啟房門,他們踏上二樓,我爸指著我:“你是不是非要當怪胎?”

我平淡道:“我不結婚。”

他目光如炬地盯著我,突然伸手進口袋,掏出錢夾,將我原來那張卡甩在我胸口上:“要搞同性戀就給我滾出去!死在外頭了也別給我打電話,馬上給我滾!”

當天晚上我收拾自己的家當滾蛋了。

我這人就是沒有錚錚鐵骨,走時把那張卡帶上了。

我拖著箱子在火車站買了張去直轄市的動車票,給關庭打了個電話,說自己要去投奔她了。關庭聽說原委後深表同情,答應會到火車站接濟我這個難民。

雖說關庭讓我住她家,我總覺得不太合適,住了兩天酒店,盡快租到商圈附近一套一室一廳的電梯公寓,安頓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