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我跳車來的,他吃了一驚,旋即冷下臉,罵我不要命了。

我聽著就大笑起來。

他有些氣急,說你還笑,捱打還這麼高興。這樣說著,手上的動作卻很小心,不一會兒把冰塊敷到我另外半張臉上。他自己的模樣也狼狽得不像話,半邊臉因為過度的腫脹而略微變形。

我貼著牆站起身,不理他叫坐好,兩手穿過脖子扶住他的後腦勺,端詳著他的眼睛,說:“孟潛聲,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喜歡你。”

他停下動作,半晌才憋不住似的,微微一笑:“我知道。”

我吻了他一下:“你不知道。”

他笑得更濃,把冰塊擱在洗臉池的臺子上,濕淋淋的手揉撫著我的後頸。沁入骨髓的凍意冰得我一個激靈,像斷頭臺的鍘刀。

我們交換了一個深而長的吻,然後上了床。

我覺得我這輩子都不會比現在這時候更愛他了。

就像上帝在毀滅整個世界前,允許我再看它最後一眼。於是所有的不甘、慾望和愛意,都化在這一眼裡了。

孟先生父親的電話是第二天早上打來的。

他沒有讓我聽,出去時帶上了門,很久以後才回來,之後一言不發。第二個電話打進來時我就守在旁邊,發現那是我媽的號碼,孟先生看了我一眼,然後按下了擴音。

他只來得及叫聲“阿姨”,其他尚未出口的話全被那頭的刻毒言語堵了回來,她咒罵他去死,說不要臉,做下賤勾當,孟家的臉都被他丟盡了;孟先生卻像沒聽見,直到她說“你怎麼對得起你親媽,她要看到你這個鬼樣子,在地下都不得安寧”,他臉色陡然一變,我搶先結束通話了電話。

孟先生從我手裡拿走電話,直接按了關機。

午飯吃到大半,他放下筷子,竹筷在碗沿上磕出丁點聲響,攥得我心都緊了。他叫了我一聲,說:“我要回趟家。”

我問:“什麼時候走?”

“今天晚上或者明早,坐飛機回去。”

見我不吭聲,他勉強笑了一下:“沒什麼,我爸住院,回去看看。”

“什麼病?嚴重麼?”

“高血壓而已。”他頓了頓,又說,“你呢?”

我佯作不明白:“嗯?”

“你媽那邊……你不回去嗎?”

“我不知道。”我說,“而且我不知道她怎麼知道的。你家裡人……也知道了?”

“咱倆這不是有難同當嗎?”

我一點也笑不出來。

孟先生去廚房洗碗,我心神不寧地坐在原位上,發了一陣呆,近來的事情爭先恐後擠到眼前,血液狂湧,最後甚至産生了一種暈眩的感覺。心髒搏動得太厲害,我覺得不太舒服,想叫孟潛聲,舌根底下一麻,竟然吐不出半個字。

冷汗猛地從脊骨根躥了上來,有那麼幾秒鐘,我眼前全是青紫黃綠的碎花。過了幾乎半輩子那麼久,雜彩似的光斑漸漸散開,人才慢慢回過神,耳朵裡也能聽見聲音了,廚房裡的水聲溫柔地淌著,偶爾發出瓷器碰撞的脆響,像一粒不規則的珍珠跌到玻璃上。

心髒安詳地跳動,我開始懷疑剛才的一切全是幻覺。我走進廚房,孟先生已經洗好了碗,關上水龍頭,問道:“要拿什麼?”

我覺得自己是隻有二兩重的棉絮,飄到他跟前,從背後抱住他。

他一怔,然後才把盤子放到架子上瀝水:“沒事兒,放寬心。”

我伏在他耳邊,慢慢地說:“不是我跟家裡說的。”

“我知道。我又沒怨你。”

那篇貼出了孟先生學生資訊登記表的帖子又浮到我眼前來。盤子上的一滴水飛快地淌下,我吻了吻他耳後的面板:“對不起。”

還是不要說了。

他一隻手伸到身後,安慰地拍了拍我的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