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拍了拍我的背,說:“我沒說他是對的。”

“但是你也沒有覺得錯了?”

“這種事情太多了,不止你一個人。”

“多就是對的嗎?存在即合理?”

孟先生又不說話了。他像母親哄小孩兒似的,有一下沒一下地梳著我的背。時間慢慢過去,那點微薄的怒火平息下去,一絲睡意襲上眼皮。

“瞿男的事,我很抱歉。”他在我耳邊輕聲說道,“我不知道她是因為——”

“不怪你。”

他摸了摸我的後腦勺,問:“睡會兒嗎?”

我答應了,身體卻還伏在他身上。他把我放下來,頭擱在枕頭上,又抖開被子,朦朧間頭發被微風吹動,微微的癢。厚實的棉被落在身上,我摸到他的手,說:“你跟我媽似的。”

他笑著說:“我是你媽,你是誰?”

“《國王的新衣》裡牽著他媽的小孩兒。”

他似乎又笑了笑,然而聲音已經很遠了。

“那個小孩兒很勇敢,你也是。”

我不止一次想過,如果這是一個英雄搏鬥惡龍的史詩故事,中間一定會有長達幾十個詩節的曲折情節,但最後英雄無一例外總能斬下惡龍的頭顱,好讓後人無數次地以此作為印證,說明“邪惡永遠不能打敗正義”。但問題在於我從來不是什麼機智果敢的英雄,而是一個滿腦子堂吉·訶德式個人英雄情懷的蠢貨。

學校的領導挨個兒找上我,表示收到了舉報信,一定會積極調查,絕不容許有抹黑學校榮譽的事情發生,但同時希望我主動刪除發在學校bbs上的那篇揭露查朋義曾經在瞿男在校期間對其進行性侵犯和脅迫,由此間接造成瞿男自殺的後果,並且盜用我論文概不署名的帖子。

我想都沒想就拒絕了,說這樣會讓人以為我是惡意造謠。

“事情現在還沒有查清楚,我們也不能偏信你的話,而且你的帖子影響太大,會對查教授和學校的聲譽造成負面影響。現在外面已經有聲音在議論了。”

瞿男的父母聞訊趕來是幾天後,因為人在農村,學校和警方聯系他們費了點勁兒。在那之前,我幾乎天天在學校從早坐到晚,從一個辦公室到另一個辦公室,不停地跟不同的老師和領導談話,甚至被迫簽了一份保證書,不允許把任何一場談話內容洩露出去。進屋子面談之前,他們會收走我的手機,也不容許紙筆記錄。

我到會議室時,才過中午沒多久,幾個警察和學校的領導坐在兩側,一對粗矮壯實、面板黝黑的中年夫妻坐在中間,女人正拍著桌子嚎啕大哭,從橡皮筋裡滑出的頭發隨著動作上下起伏,桃紅色的印花襯衣映得她的白眼裡都是紅豔豔的霞光。中年男人穿的是洗掉色了的黑色外套,露出的小臂像鐮刀在空氣裡來回晃動。

“你們肯定要負責!人是死在你們這兒的!我養了二十多年的女兒,花錢花心血,你們必須給我拿個說法。”

學校的人只是連聲說:“請冷靜,請冷靜,我們一定會調查清楚的。”

那天早上一直下雨,中午剛停,天上還是鉛雲厚重。我坐在瞿男母親身邊的軟椅上,每當她胸脯鼓起大力吸氣時,空氣裡就會飄來淡淡的家禽氣味。其中一個警察不知道在寫什麼,或許是錄口供,我分不太清。他寫字的速度很快,不時抬頭看向說話的人,輪到我的時候,他偏過臉,日光燈的光線投下來,照得他鼻頭和兩頰一片雪亮的油光。

後來的很多個夜裡,我時常夢見這間會議室,夢見我自己變成一座沙塔,呼嘯的冷風不斷從窗戶外灌進來,把我剮成碎粒。

我說不清變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起初,似乎一切都很順利。學校配合警方調查取證,聯系瞿男生前的單位領導同事,再逐一聯絡念研究生時的同學。只有查朋義因為在外地參加研討會而一直沒有露面,據說在趕回來的路上。我也順利找到了和瞿男合租的同事,從她整理的遺物中找到了瞿男當時原本打算給我的筆記本,警方作為證物帶走了。走在政大和隔壁貿大的路上,隨時都能聽到瞿男和查朋義的名字,兩個學校的bbs論壇上的討論和猜測更是鋪天蓋地,學校裡成天都能見到扛著攝像機胸掛記者證的人。

查朋義回來的第三天,我在辦公室見到了他。

據說他被警察和瞿男父母糾纏了整整一天,此時坐在辦公桌後,沒有暴跳如雷,只是眼下跟我一樣掛著濃濃的青色。一見我,他劈頭就問:“何遇君,我哪裡對不起你,你要在背後這樣捅我刀子?”

我愣了好一會兒,才漸漸明白過來,幾乎要為這人無恥的程度捧腹大笑。

“査老師——我還叫你一聲老師。你這是賊喊捉賊?”

“注意你的措辭!”他“砰”地一拍桌子,站起身來,“誰是賊?我做過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瞿師姐為什麼自殺,你心裡清楚得很。”

“我清楚什麼?我只知道學校給我打電話,說我的學生舉報我,把莫須有的罪名扣在我頭上,還鬧得人盡皆知!瞿男對你這個師弟不好嗎,我為她突然去世感到痛心,你竟然還能在這裡大肆抹黑她的名譽!”他背住手踱了兩步,“我知道你為了什麼,因為那篇論文我沒有署你的名字,你想打擊報複?你是不是忘了,是誰逐字逐句地給你改稿?如果不是我出面,你一個還沒有畢業的研究生,論文內容平平,有什麼資格在那種等級的期刊上發表文章?”

“瞿師姐和論文是兩碼事兒,你混為一談是想混淆什麼?你還好意思在這裡提瞿師姐,你當初對瞿師姐做過什麼髒事,真以為沒人知道?三天兩頭夜裡給她打電話,阻撓她就業,用學位和畢業證要挾她,她畢了業你還跑到她單位去騷擾,你也配為人師表!”

“何遇君,我給你解釋最後一遍,你聽清楚:瞿男是我很得意的學生,她喜歡跟我討論學術問題,尊重我這個老師,我也尊重她這個學生,喜歡她鑽研學術的精神。我才是不知道你腦子裡整天想些什麼東西,用心險惡!”

我實在忍不住,轉身拉開門,冷笑道:“我不在這兒廢話,警察和檢察院會給所有人一個結果的。”

他也嗬嗬冷笑了兩聲,咬牙道:“確實。像你這種背信棄義的人,肯定是不會有好結果的。”

我好幾天沒有上網,到星期天晚上,才後知後覺地發現那篇一直在首頁飄紅的帖子,早在三天前就被管理員鎖定刪除了。還沒琢磨好應該找誰,我媽打來一個電話,說家裡廚房長了一窩蟑螂,她收拾了一下午,腰疼得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