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小區樓下,盯著垃圾堆思考了二十分鐘,還是捨不得把巧克力和糖扔掉。表情太過痛惜,旁邊回收廢品的大爺默默地把他揀出來的泡沫板都留給我,讓我拿去賣個好價錢。

果然仗義每多屠狗輩。

薄荷糖我帶回去孝敬我媽,她拿去放在了牌室裡,跟牌友打通宵麻將的時候可以提神。巧克力原本也給了她,我媽拆開吃的時候才發現是酒心,她對酒精過敏,結果又全都給了我。

拆過封不好再送人,只能留著自己吃了。

我這人大概有點犯神經病,但凡是情書,都不好意思扔掉,總覺得辜負了別人的一片誠心。但信封上孟先生的名字又太過礙眼,我就把信封扔掉了,信紙照原樣摺好,和先前送給我的那兩封匿名情書一道放在書包裡。放家裡不安全,家裡任何一個角落都逃不過我媽的搜查,她連我臥室書架上的書都要挨著一本一本地抖開。

跟送給孟先生的這兩封情書相比,我那兩封來自不同筆跡的情書,敷衍得像在填學校的表格,我一度懷疑是校隊裡哪個小王八蛋專門來逗我的。

一直到第二個禮拜結束,我們學校做場地的比賽結束,準備租車去其他學校打比賽,都沒有東西再送來。大概因為孟先生那裡毫無反應,這女生就識趣地知難而退了。

這女生一定來看過比賽,趁機把東西放到孟先生包裡,只不過錯認了我的包。但整個場地內外全程人山人海亂作一團,我沒長那麼多隻眼睛來眼觀六路。起先我以為是拉拉隊裡哪個女生,因為拉拉隊裡還是有幾個高一的我不大認識,後來我偷偷摸摸管關庭挨個問了名字,發現都對不上號。

我們念書那會兒的小孩兒,到底沒有現在的小孩兒會來事兒。當時像這樣敢連著寫兩封情書,還是女孩子寫,如果多被兩個人知道,早就傳得全校皆知了。寫情書的風險是很大的,畢竟白紙黑字的證據在,一著不慎,少不得驚動政教處,到時四五個戴著紅袖套的老師氣勢洶洶地到教室抓人,請家長,記處分,全校貼公告通報批評,只差沒有把始作俑者綁來遊街示眾——那可就太熱鬧了。

這天晚上,我在臥室裡磨磨蹭蹭地寫完作業——立體幾何看得我頭痛,我寧願多寫兩道函式——忽然聽見我媽在客廳裡大吼大叫。我拉開房門,探出腦袋,發現她在打電話,剛聽了個開頭,不消說,電話那頭一定是我爸。

“你怎麼不死在外面,啊?車禍碾死那麼多狗,怎麼就碾不死你這個東西?你他媽這個……”

後面一長串內容大抵雷同,只不過把狗換成了其餘的動物。前些年聽著這花樣百出的新奇罵法還足以叫我跌破眼鏡,如今我的抗力和我爸的耐心一樣,越發見長了,我爸的電話打了五分鐘,在我媽的辱罵聲裡講完了正事才掛掉。

我媽一掛掉電話,嗖得轉過臉:“你聽什麼聽?作業寫完沒有?還不去複習,馬上就要期末考試了,下學期你就高三了,要是考不上好大學,你怎麼對得起我?跟你爸一樣,我天天掏心掏肺地伺候你們,都是沒有良心的東西……”

我不吭聲,走到飯廳,給自己倒了杯水喝。喝水的功夫,我看見她又拿起電話,打給了四姨,你一句我一句地說起瑣碎的家長裡短。後來我媽又說起了我爸,起先破口大罵,後來痛哭不止,仍不忘唾沫橫飛數落我爸的斑斑劣跡。

我都能想象到四姨在電話裡愉悅的應和聲。不止四姨和小姨,包括幾個舅媽,都對我家的事津津樂道,一面大概是為了看我媽爬得越高摔得越慘的戲碼,另一面則是為了聽到更多關於我媽的不幸遭遇,因此少不得要違心地和她站在同一戰線。

有句話怎麼說來著,女人之間的友誼很多時候並不是因為有共同的興趣和朋友,而是有共同的敵人。

於是她們都痛斥我爸為“殺千刀的王八蛋”。“王八蛋”是個好詞,因為王八都是千年不老不死的。畢竟如果我爸哪天真被她們咒得兩腿一蹬,要再找一個任打任罵還嘩嘩往外吐錢的二傻子恐怕稍微有點困難。因此每當我媽哭嚎著“過不下去”的時候,她們又會不約而同地站出來,搬出諸如“男人都是這麼賤”、“哪有不想著打野食的男人”、“和他好好溝通,會回來的”之類閃爍著婚姻真理光輝的經典箴言來告誡我媽,並適時地拉出離婚的大姨作反面教材。

親生姐妹到底不一樣,知道適時地將臺階遞到腳下。

我媽聽完,總是會點點頭,表示自己識大體懂分寸,絕不會像大姨那樣一時昏頭,走到離婚這種人財兩空的不歸路上去。

“我知道,我跟他這麼多年,他對不起我,一輩子都欠我。”

回到臥室,我抽了本小說窩在小沙發裡看,順便剝了兩顆巧克力。等到小說看完大半,伸手摸了個空,我才發覺竟然吃光了一盒。我起初怕吃多了巧克力晚上睡不著,洗完澡出來居然覺得有點飄飄然了,像踩在波濤起伏的船上,有些頭重腳輕,悶頭倒在床上。

失去意識前我反應過來,大概是酒精上頭,有點醉了。

一夜沒睡好,似乎夢到孟先生跟別的女孩子跑了,第二天起來還頭疼,這一天簡直開了個壞頭。去五中比賽坐的車還沒來,我站在校門口打呵欠,關庭走過來,也是一副頭發亂飛睡眠不足的衰樣。

“你昨天也沒睡好啊?”

我揉著一抽一抽疼的後腦勺,胡亂點頭:“昨天喝了點酒。”

關庭大有英雄惜英雄的意思:“這麼巧?我昨天也是!”

我們倆青臉對白臉,異口同聲道:“頭疼。”

一上車,我就霸佔了裡側的座位,孟先生問:“你不坐外邊了?”

我說我要睡覺,孟先生說:“昨晚上怎麼沒睡好?”

過道那邊的關庭插嘴:“我們倆昨天都喝多了。”

曾陽扒著座椅靠背,居高臨下地打量我們:“兩位大老闆又出去腐敗啦?”

“滾蛋。”

我罵人都罵得力不從心。一靠上椅背,上下眼皮就死死黏在了一起,稍微一放鬆肌肉,腦袋順著晃動的汽車栽到了孟先生肩膀上。這時我也沒心思計較挨著孟先生高不高興了,即使靠在老大哥懷裡我都能幸福得醉了。

關庭比了個開槍的手勢,曾陽配合地仰天慘叫了一聲,縮了回去,最前面的老大哥轉過來罵他發神經。孟先生問:“你昨天跟關庭出去吃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