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瘋婆子的蛋,你也要變成瘋子!”

孟先生讓他們走開。他們一邊拍手一邊笑,笑聲灌滿了一整條街:

“何遇君要變成小瘋子啦!”

孟先生替我把花布重新蓋好,問:“你怎麼都不生氣?”

我的確生氣,但不等怒火燒紅臉頰,心裡已湧上一股悲哀。

“他們說得對。我姑姑的確是個瘋子。”

孟先生不說話了。隔了很久很久,我才聽他在旁邊輕聲說:

“可是她人很好。”

那籃鴿子蛋一拿回家,就被我媽送了人。我心裡實在有些怨,但似乎又沒有怨的立場。我從來沒發現自己這麼饞嘴過,為籃鴿子蛋生了三天氣。

我姑姑叫何儉芳,我小的時候她在做什麼,我不知道,總之我長大後——千禧年後,她似乎以寫作為生,但又和朋友在鄉下養雞養鴨。

說是作家,卻名不見經傳,我並未讀過她的任何作品,或許她用一個晦澀的筆名將自己藏了起來。至於她的這個朋友,更是從未有人見過,我甚至懷疑這個“朋友”是否真正存在。

畢竟我姑姑是個瘋子,瘋子的話是當不得真的。

我記事起,我爸和姑姑似乎就已經老死不相往來,因為我從沒聽說過。我第一次見她是爺爺過世的那一年,我爸鐵青著臉,把我推到靈棚外邊的一個女人面前,咬牙切齒,太陽穴上的青筋不斷蠕動:

“這是你姑姑!”

我大吃一驚。

原來我竟還有個姑姑!

這位被我稱作“姑姑”的女人個子不高,藏青色的外套已經洗得發白,裡面不知是什麼顏色的襯衣,我從沒見過這麼古怪的顏色:像擦過鍋灰後重新洗過一遍。使人一見到這顏色,鼻端就縈繞著鍋灰與炭花的氣味。底下趴著兩條肥大的黑布褲管,絕不與時興的喇叭褲沾邊,更像是從已經入殮的小腳老太太身上扒下來的。

如同她的一身衣著,她的年齡也讓人心生疑竇。

爺爺生前的同事、朋友,同時也是大院裡的鄰居,在這間大院裡共住了大半輩子,好比寄居在同一頭牛身上的牛虻,互相知根知底。見了她,人們都勉強露出尷尬的笑容,那笑容裡藏著幾分駭然,像一粒石頭撲進水裡,倒影竟分外扭曲了。

這樣就算打過招呼,也等不及她回應,便匆忙地撇過頭去,大聲談論起來,顯出一副忙於攀談的神氣。

這時我媽走過來,責怪地瞪了我爸一眼,大聲對我說:“別在這礙事!那邊玩去。”

到處都是大人,我不能在人前瘋鬧,實在無趣,只好鑽到人最多的地方,讓耳朵被此起彼伏的談話聲灌滿,才能確認自己沒有被人遺忘。

“她怎麼來啦?好多年沒看見了。”

“少說也有七八年了吧?”

“哪裡才止!我看總該有十來年了。她老了很多。”

“肯定的。畢竟在那種地方……瘋人院那種地方。”

“我看她一定還沒有結婚。”

“結婚!誰會娶一個瘋婆娘?”

“那不是成了怪物?”

“我現在還記得她被瘋人院抓走的那天,真嚇人,把他她弟小何都抓出了血,像得了狂犬病。”

“怎麼能把瘋子放出來?現在的人真是沒有責任心。她今天要是發瘋,那才熱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