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海淘齋(第2/3頁)
章節報錯
“所以說呀,不過他給的路費倒不少,我就順便帶他來泉州。至於他跟誰學、怎麼回去,那就跟我沒關繫了。哦,你應該看見過,剛才船一停,那個趴在船頭嗷嗷直吐的大個子就是。”
一個蒙古蠻子,還暈船,這還想當水師提督?建文聽到這裡,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兩個人聊著聊著,便來到泉州鎮上。
泉州分為三個區:港口這裡,主要是船舶停泊、貨物堆積、工坊等一切與航海有關的設施;泉州城內則是官府公廨、市舶司、寺廟、府學等公共機構。在兩者之間,則是泉州鎮——這裡沒有城中規矩限制那麼多,又不似港口那麼雜亂,聚集了各種規模的酒家、客棧、青樓、賭坊以及數不清的店鋪,燈紅酒綠,夜裡亮起無數燈籠。在海上苦了幾個月的水手,只要一下船,立刻會跑到鎮上來,想要什麼樣的享受都有。所以這裡人聲鼎沸,極為繁華,號稱全年無休。
這海淘齋,正坐落泉州鎮最熱鬧的大街旁邊,乃是一座古香古色的樸素小樓。建文掀開簾子走進去,喊了一聲,一位戴著玳瑁眼鏡的花白老者便迎了出來,自稱齋主。
少年轉身出去。船主與老者攀談了幾句,各自落座,便從懷裡拿出幾件奇物,有海上的,也有陸上的。齋主一一看過去,一一說出來歷與估價,他的眼光老到,言之有據,船主聽得十分信服。只是到了最後一件,齋主拿起來端詳片刻,略有遲疑。
這是一枚蓮花狀的黃金鏤空香囊,中心香架被一圈鏤空花紋的黃金罩子給裹住,外面還圍了一圈蓮花瓣。用手一碰,那蓮花瓣還會動,似乎裡面暗藏機關。但到底這機關是做什麼用的,船主從齋主的表情能看出來,他也不清楚。
“看這蓮花瓣的精細程度,怕是宮裡流出來的吧?” 齋主抬起頭。
船主面色一僵,點頭稱是。前幾年天子意外死在海上,宮裡著實亂了一陣,流傳出了不少寶貝,這就是其中一件。朝廷雖沒有追回的意思,可拿到市面上交易畢竟犯忌諱。船主之所以窩到泉州才請人品鑒,也是在北方不方便露白的緣故。
齋主眯起眼睛道:“涉及到宮裡的東西,我這村夫可就不敢妄自揣測了,等我給你叫個朝奉來。”
朝奉是古董鋪子或當鋪的頭銜,專門辨認各種物品的價值,非專精者不能任之。船主一聽齋主要請一位朝奉出來,面露期待。敢在泉州港這樣的繁華地方自稱“朝奉”,水平一定不簡單,倒要看看到底是何等人物。
“建文!”
齋主喊了一聲,剛才接來船主的少年笑嘻嘻掀簾進來。齋主一指那香囊:“這玩意是宮裡出來的,你來品鑒一下。” 船主一怔,難道……齋主說的朝奉,竟然是這個小家夥?他不是小夥計嗎?
聽到是宮裡的物品,建文表情微微有一絲變化,隨即又收斂不見。他拿起香囊,仔細地看了一眼,開口道:“這叫如意金蓮真言香囊,這蓮花瓣分成六瓣,用金葉子打製而成,代表佛家的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彌吽”。每一片蓮瓣都能上下抬動,不同的蓮瓣,會讓鏤空花紋發生改變,把香架上的煙氣格出不同文字。”
他見船主和齋主都有點迷惑,便轉身取來一塊龍涎香點燃,擱入中央香架,然後抬起“唵”字蓮瓣。只見龍涎香的香煙嫋嫋升起,穿過紋罩上方的鏤空花紋,竟被切割成了一個飄渺的“唵”字。這“唵”字在半空伸展舒展,過不多時,形體終於慢慢飄散,滿室皆香。
建文又抬起另外一瓣,鏤空花紋發生了細微改變。龍涎香的煙再飄出紋罩時,被切割成了一個飄渺的“嘛”字。建文依次掀動六片蓮花瓣,佛家的六字真言就這樣依次出現在半空,聯綴成一片,飄渺而玄妙,香氣中帶著難以言喻的佛性。彷彿一位大德高僧口吐蓮花,真言具相,整個房間都為之肅穆起來,
船主和齋主都久久未能言語。這香囊的工作原理,說穿了非常簡單,無非是用特定形狀的格柵把香煙格成特定形狀,但這份構思妙想,實在難得,而且在這麼小的一個香囊上下這麼大的功夫,也只有皇家才會幹這麼不惜工本的事。
試想一下,如果一個人隨身戴著這麼一個香囊,走到哪裡都有六字真言的煙字飄起,繚繞周身,這份作派,比尋常居士不知高到哪裡去了。
建文把香囊擱回到桌子上,取出龍涎香,笑道:“齋主您老人家可看清楚了,我可是為了鑒寶才動用的好香,這可得額外給點補貼。”
“小守財奴,一點虧都不肯吃!” 齋主笑罵了一句,從懷裡掏出一塊散碎銀子,“拿去吧!” 建文伸手接住,先放到嘴裡咬一下驗驗成色,然後沖兩人一施禮,興高采烈地轉身離開。
等他離開,齋主把香囊交還給船主:“這東西的用途,您也都看見了,就是這麼回事兒。” 船主交割了鑒定費用,然後好奇地看了門外一眼:“你這小夥計年歲不到二十吧?居然就當上朝奉了?”
“這小子啊,甭管是瓷木金銀鐵器,只要是富貴人家用的,他都精熟。”
船主更好奇了:“這個年紀能有這樣的見識,難道是哪家大族的孩子?可真是大族出身,誰會讓自家子弟幹朝奉這種活?”
齋主嘿嘿一笑:“建文這孩子的來歷,可有點意思。兩年之前,我無意中在海灘上發現他昏倒在沙灘上,穿的衣袍質地都是湖綢,只可惜被海水泡得破破爛爛。我見他可憐,就帶回海淘齋,問他來歷,他也不說。開始我把他當小夥計使喚,很快發現他對奢侈品頗有研究,就慢慢讓他負責一部分鑒定。”
說到這裡,齋主朝門外瞟了一眼:“論起資歷,他遠不及其他朝奉,但總能一語中的,直指關鍵。我老覺得,那些奢侈品他應該是真用過,真見過,才能有這種見識。”
“兩年前?海邊?” 船主對這個時間點很敏感。
齋主眨眨眼睛,壓低嗓子道:“有一次,他夜裡說夢話,我聽得清楚。他嚷嚷什麼宮裡出事了,右公公救命的,又說自己是太什麼的……”
船主恍然:“原來他竟是一個小太……” 最後一個字他不忍說出口,話到嘴邊,化為一聲感嘆:“年紀輕輕,又這麼聰穎,原來竟是這樣的出身,咳,難怪對宮裡器物如此熟稔。”
齋主道:“這小子能說會道,接人待物察言觀色是一把好手,這兩年來,倒有一半客人是他拉來的,唯獨有點守財。每月給他的工錢加打賞,足可以養活一個四口之家。可從來沒見他花在吃喝衣服上,估計都偷偷攢起來了。”
船主倒是很能理解:“他不是小太那什麼嘛……不拼命攢錢,還有別的樂趣嗎?”
兩人同時“嘖”了一聲,惋惜地搖了搖頭。
建文可不知道那兩個人背地裡對他産生了天大誤會,他此時揣了銀錢,駕著一輛騾子車興沖沖地朝著船廠方向而去。
泉州港附近有大小一共八座船廠,既能修也能造,最大能造一千料的大船。在船廠附近,還有幾十個生産零部件的小工坊,形成了一條龐大的産業鏈條。所以通向船廠區的大路特別寬闊,路面用的全是夯實的灰泥和煤渣,路面上有密密麻麻的車轍印,可見平日運送原料的大車有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