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真會說笑!就算是臣在九年前同那漠南的什麼塔娜如何如何了,孩兒如今得多大了?”宇文達說著,笑道,“難道她如今才想到來替孩兒尋父?還是她將御狀告到了陛下的面前求陛下給做主?呵!不想陛下國事繁忙,還要料理這些家長裡短的瑣事?”

宇文睿的面色鐵青,瞪視著他,怒道:“都這個時候了,你竟然還笑得出來!虧朕還向來推崇你灑脫豪邁!這些年來,塔娜郡主何嘗沒來大周尋過你?得到的是什麼?還不是回回吃了你逸王府的閉門羹?”

宇文達神色微變,繼而換上了一副嬉笑模樣,“定然是她被我府中的寵妾見到了,趕了出去……陛下不知,這女人家爭風吃醋起來著實……”

宇文睿猛然一拍身前的書案,恨道:“漠南長郡主已經身故,她生前不惜違逆親生父親為你養大孩兒,你這般說她,不怕遭天譴嗎?”

宇文睿面色又是一變,垂頭輕笑道,“天譴好啊!若這世間所有的做惡之人皆遭天譴,這天下可就乾淨了!”

景硯凝神聽了一會兒君臣二人的對話,忽然開口道:“逸王,此處除了我與皇帝,並無旁人,你不妨將心裡話坦言。”

宇文達一滯,轉臉看向景硯,搖頭道:“臣並沒有什麼心裡話需要坦言的。太后知道的,臣最是個胸無大志的,陛下的軍國大事,臣不懂,更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你!”宇文睿憤然指向他,恨道,“你也是大周的臣子,宇文氏的子孫,怎麼能如此頹然不思進取?”

宇文達並不反駁:“陛下教訓的是。臣確然就是不思進取。臣只求活著時能得陛下的庇佑,盡享逍遙快活的日子,縱然一朝身死,身後子孫也能安然無虞地活在世間。”

宇文睿聽得緊鎖眉頭。

景硯接言道:“逸王,你入宮時經過了芷蘭軒,那裡……”

不待她說完,宇文達搶道:“太后,陛下,臣府中還有事要處置,若無他事,臣請告辭!”

說著,雙膝跪倒,竟是行起了大禮。

難道從未謀面的親生骨肉比你府裡的什麼破事兒還重要?

宇文睿快被宇文達氣歪了鼻子,瞪圓眼睛,正要發作,卻見他居然行起了三跪九叩之禮——

今日的逸王宇文達處處透著詭異感。

宇文睿的怒斥於是沒有出口。

“福壽之禍,臣欣然也。告辭!”

宇文達說罷,拜過起身,卻始終微垂著頭,似是把所有的情緒都隱在了陰影中。他霍然轉身,左手卻緊緊按在懸在腰間的長劍劍柄上,大步流星地步出殿外,只留下一個決然的背影,彷彿是下了莫大決心,一去不復返。

宇文睿和景硯對視一眼,均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困惑不解。

不知何時,又飄起了漫天的大雪,漸漸地,雪花大如團,撲簌簌地跌落於人間。

宇文達大步走著,渾不覺得那碩大的雪花砸在自己的臉龐上,被滾燙的液體一觸,頃刻間化為烏有。

他疾走著,突地頓住了腳步,低下頭看著地面——

這是之前他遇到那個小姑娘的地方。地上錯落的雪鹿蹄印、人的足印,早已被飄落的雪花覆蓋了,只留給他天地間一片白茫茫,似乎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什麼人都沒有出現過。

宇文達不甘心地駐足,怔怔地盯著芷蘭軒的方向,不捨離去。

然而,他終於沒有失望。不過才刮過三陣狂風的功夫,風雪中,小小的身影急急跑來,由遠及近,最後在他面前一丈開外停住了。

依舊是單薄的藍袍,紅撲撲的小臉兒上蒸騰著汗水,一雙鳳目中閃著盈盈淚光,小小的薄唇張了張,終究是什麼都沒有說出口。

若非心中顧慮重重,宇文達極想脫下身上的厚衣裳裹緊這孩子,怕她凍壞了身子。

他頂著刺骨的寒風,一步步的,緩緩地走向小小的人兒,在她的面前蹲下|身來,與她平視,勉強擠出點點笑意,“怎麼不拿弓箭射鹿了?下大雪跑不動了嗎?”

吉祥使勁兒地搖著頭,帶得頭上金色的墜腳,連同淚水,都飄舞在了風中。

“射死了它,它的爹爹和孃親會難過的……”

宇文達聞言,眼眶更是通紅

“好孩子!”他右手抖著,似是猶豫了一瞬,最終貼上了吉祥的臉頰,不敢用力,只輕輕地搓了搓。

吉祥委屈的淚水更是奪眶而出,她張了張嘴唇,又閉上,到底是不甘心地再次張開,小小的、低低的童音,卻不亞於一個悶雷,碎散在宇文達的耳邊——

“爹爹……”

宇文達倏然驚醒,心中瞬間同時充斥了痠軟感和驚恐感。他顧不得享受某種滿足,驚惶地掃視了一圈四周,見遠遠的一隊侍衛沿著宮牆巡邏,連忙站起,轉身便要走。

吉祥見他這般反應,還以為自己突然喚他“爹爹”惹他生氣了,登時手足無措,心急之下,淚水更是不受控制地流淌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