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青川覺得房間在倒退。

電視機在下一秒就撞到鼻樑;蟬鳴一瞬間靜默,好像有個指揮,握住拳頭勒令它們收聲;臉頰猛地充起來,如氣球被不正常的打氣筒咬住,鼓脹,卻坑坑窪窪。她覺得眼眶馬上要被,正被空間不斷內推的顴骨,給擠爆。

血液迅速從身體撤退,眩暈像黑色的漲潮湧上來。手掌麻木還不知道如何發力,手機從手指第三個骨節間滑落,“嘣”一下砸在眉骨上。

由頭皮散開去的疼痛。

一瞬間,房間回撤,蟬鳴響起,臉頰伴隨著眉骨迅速的疼痛收縮,眼眶被釋放。

言青川——此刻冷靜的分身與心跳都要震破鼓膜的本體,都浮在半空,不知道是什麼在支配著身體——忍不住反覆來回地看這條留言,眼珠不錯地,去想象當中的語態、口氣、腔調,是不是揣摩得到哪怕一絲肯定與善意。

她定了定神,感覺兩個自己正一左一右地坐在肩膀上,沒有一個能奪回主動。

留言網友的頭像是個熊貓,精度不高,看著甚至有些糊。手指機械地點開頭像,進入主頁。

主頁裡並沒有太多可供挖掘或分析的資訊,幾乎每條微博都是轉發帶評論,翻過一頁後,也沒看到一條原創內容或與與本主相關的生活日常。娛樂的、社會的、體育的、政治的,這位熊貓頭網友涉獵極為廣泛,轉發的內容無所不包,而背後跟著的轉發語,也以批評詬病居多。

這個發現讓言青川微微鬆了口氣,像找到塊遮羞布,安慰自己,還有這麼多“友軍”也曾被指著鼻子罵呢。可即便如此,那種被人撕開了,放到大燈底下炙烤的羞恥感,仍舊爬滿了每一寸關節。她能清晰地看到而這種羞恥感,正在她顱內醞釀著一場狂風驟雨式的自我懷疑——我到底夠不夠資格開口評價?我覺得好的東西是真的好還是因為自戀?我所有的表達只是女文青的無病呻吟嗎?

在意,像蟻群,密密麻麻地掏空著她的胸腔。

言青川吐出一口氣。懶人沙發的綿軟給人無處著力的侷促,沙子似的填充物攏上來,有著和窒息相近的體感。她雙手撐住地面,讓身子下移,屁股著地,再盤腿坐直。

她突然有個不太恰切的聯想。

那是大約在初中,十四五歲的年紀,世界像正在綻開的某種多瓣生花朵,一層層鬼魅、詩意,既隱蔽又放肆地在眼前開啟。初逢“世界”的人,難免有著磅礴的創作慾望,說來弔詭,雖然眼下言青川動輒每個月1、2萬字的稿子往外寫,可她能意識到的、“創作生命”最旺盛的時期,竟然需要追溯到15年前。

那年頭“新概念”仍是文青學生們心中的殿堂,但凡有些自恃才情的,都曾規規矩矩地按照參賽要求的字型、字號,虔誠地跑去列印店聽著印刷針,一點點噴墨上自己文章,再拿尺子比著摺好,貼好有票寄出,等著能有一星半點的回覆,

還沒有真正形成對文學的畏縮或惶恐,自然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敢寫,也敢滿世界那給人看。

應該是個週六日,平次出門打球,文女士和平叔叔又向來有午睡的習慣,偌大的屋子憑白生出蕭瑟感青春期的年紀,好像看什麼都蕭瑟,明明甚至都不知道蕭瑟是什麼)。連通一樓與二樓的木質扶梯,有不明顯的弧度,閣樓天頂的玻璃窗筆直打下一束光,被扶手、階梯、花瓶、地板撞得七零八落,像褪了色的蒙德里安和馬蒂斯的變體。

言青川也像被撞了似的,噔噔噔跑回房間。她其實都有點記不得那篇文章具體寫的是什麼,只是那種悶在房間書桌前,不動不挪,從天亮揮筆不停寫到擦黑的瘋魔感,現在想起來依然讓人戰慄。硬殼厚本封皮上,濃郁華麗得幾乎要瀉出來的紋飾,為這種瘋魔又巢狀上儀式感的符咒。

“怎麼不開燈”,頂層“噌”地被打亮,平次長臂擺在腰間,夾著球,胸前背夾蒸騰起來的熱氣如有實質地逼近,“天都黑了在這看書寫字,眼睛不要了?”

剛好落筆最後一個字,句號在頂燈的光圈裡,呼應出同樣完美的圓。無因的巧合,總讓人篤定是冥冥中的暗示。

“寫什麼呢?”平次四下裡看了看,沒找到一處顯得不那麼幹淨,也不那麼girish的地方,可以供汗唧唧的他歇個腳,索性抱著球盤腿坐下,“飯都快做好了,你媽以為你還在睡覺,讓我上來叫你。敢情沒睡啊。”

言青川蓋上筆套,收好塗改液,文具袋閉合時流暢的拉鍊聲,也像閉合住迸發的創作欲。“哎呀你別蹭髒了地毯”,她伸出一根手指推推他,“球球球,放外面。”

他來勁,不僅穩如泰山地坐著,還藉著勁越發往裡蹭。鬢角的汗珠差點就要順著臉頰砸到地板上。

“大週末的這麼勤奮,平時也不見你這麼愛學習”,平次不依不饒。

燒魚的醬香味順著扶梯、走廊、門縫竄進來,她十分熨帖又暢快地深吸一口氣,回身把本子一揚,笑嘻嘻地也學他盤腿坐下,“我在創作,創作哦,懂不懂”,說著便自顧自地翻到起始頁,“晚上用下你電腦,把它輸進去,明天帶我找個文印店打出來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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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喲,這是要裱起來掛牆上的意思”,他打算伸手去夠,被她躲開,沒撈著。

“想看哪,給錢”,言青川笑嘻嘻地攤開手掌,比在腮邊。

平次抓著球,衝向攤開的巴掌佯裝砸過去,“給你個球兒”,完了把盤著的腿一鬆,吊兒郎當地伸長開去,“別嘚瑟了,快讓我拜讀一下貴大作。讀完我還得洗澡去。”

“啊呸”,她白了一眼,“你就放地上看,別上手,把我本子弄髒了了。”

雖然一迭聲“喲喲喲”地怪叫著,他到底從善如流地半佝僂下背,只在要翻頁的時候,用手背藉著摩擦力在頁尾卷出個弧度,折過去。

言青川微微吊著口氣,但並沒有多緊張。她確信自己遣詞造句之優美,行文之流暢,文筆好,這是從小到大語文老師們的一致評語。

平次飛快就看完了。她笑盈盈地看著他,像篤定會得到糖果的贏家。“怎麼樣”,她也不等他說話,“明天打出來咱再去個買個好看點的信封,禮拜一我跟學校傳達室買張郵票再寄出去。不知道新概念一個人能投幾篇,不過我看雜誌上寫的投稿時間挺長的,等我再寫幾篇遞過去。哎呀,可惜現在都不搞報送那套了,好想拿個獎就能不上學了。誒,你還沒說怎麼樣呢。”

他左手胳膊夾著球,右手肘撐在不知道什麼時候曲起來的膝蓋上,用下巴點了點躺在地上的本子,“這用的詞啊句啊的,倒是挺美的,一句話我得捋好幾輪才能讀通俗了”,他象徵性地捏著紙頁來回翻著,“青青啊,文字不是華麗就等於好,要言之有物,尤其等到了高中,要求的問題是議論文,至少也是個記敘文,你現在這種形散神散的文風,到時候要吃大虧的。我覺得你可以試著多看看文風簡潔的作品,哪怕現階段你還做不到還不能很嚴密的論證觀點,起碼得有觀點。你這種散文詩樣的東西,美是美,但就是沒多大用。”

“說不好聽點就是,無病呻吟,自我陶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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