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鴿14歲之前長得不快,14歲才開始拔高冒個頭兒,雖然那兩年竄得快,也還是比褪了青澀姿態的顧維矮了大半個頭。

顧維腿長,走路也快,白鴿一路小跑著才跟得上。

姥姥家院門開著,顧維走過去時眼睛都沒斜一下,也沒有要拐彎進門洗手的意思,白鴿在t恤上蹭了蹭手上的血,也不知道自己那時候哪裡來的勇氣,一把拉住顧維的手腕,拽著他拐了彎。

顧維還沒反應過來,已經被白鴿拽進了院子裡。

姥姥正在院子裡洗衣服呢,看見白鴿渾身血進門,嚇得腳邊的水盆都踢翻了,跑過來拉著他問他怎麼了,扒拉白鴿衣服看他身上的傷,白鴿扯謊說是騎腳踏車上坡的時候不小心摔倒了。

姥姥拉著白鴿就要去醫院,白鴿拉住姥姥說不用去醫院,就是校服上的血看著嚇人,其實就擦破點皮兒。

“你這叫擦破點皮兒?”姥姥輕輕在白鴿胳膊上拍了一巴掌。

“姥姥我真沒事兒,”白鴿很快轉移了話題,主動給姥姥介紹,“這是我朋友,顧維。”

姥姥注意力都在白鴿身上,這才看看顧維:“這孩子長得真俊,鴿子還是頭一回帶朋友回家呢,一會兒我做飯,晚上留下來一起吃。”

姥姥說完,轉身回屋拿藥箱去了。

“不用了,謝謝您。”顧維聲音不大。

白鴿側了下頭,觀察顧維的反應,發現他腮幫子一鼓一鼓的,看樣是在咬牙忍著呢,垂在身側的拳頭還死死攥著。

白鴿趕緊把顧維拉到院子裡的洗手池旁邊,自己先洗了洗手,又回屋給顧維拿了塊新的沒拆封的香皂。

“新的,還沒人用過,你洗洗。”

顧維伸手接的時候,避開白鴿的手指,捏著香皂盒幹淨的那個小角,先在水流下沖了沖盒才開啟包裝。

顧維洗了半天手跟手腕,打了三遍香皂才徹底痛快,眉心絞得沒那麼深了。

姥姥拿出藥箱,找出酒精給白鴿擦身上的血,一邊給白鴿傷口消毒一邊叨叨他,讓他下次騎車一定要小心點兒。

顧維洗完手,往白鴿臉上瞥了眼,白鴿努力給顧維使眼色,讓他千萬別說漏了。

顧維根本不在意他到底是說謊還是怎樣,轉身就要走,姥姥叫住他,讓他留下來吃飯。

顧維回了下頭,努力對著姥姥微笑了一下,雖然看起來有些僵,但那是他能做出來的最大的微笑反應了。

“謝謝您,飯我就不吃了,我先走了。”

“這就走啊,”白鴿站起來,“吃點飯再走唄?”

顧維看一眼白鴿,太陽穴又是一跳:“不用了。”

白鴿跟著顧維往外走了兩步,他兩個眼皮都是腫的,眨眼的時候很沉很重,兩手扒著大門框抻著脖子看不見顧維人了,才戀戀不捨地收回視線。

手臂還有一處傷口沒處理,姥姥拿著蘸了酒精的棉簽,一下摁了上去。

白鴿疼得嘴角抽了抽,剛剛姥姥給他消毒的時候,他竟然什麼感覺都沒有。

腦子裡突然冒出一個想法——

顧維竟然還有止痛作用,奇了。

那次的事兒都過去十幾年了,白鴿每次回憶起來,一次又一次給那段記憶加上一層厚厚的濾鏡,到最後他都分不清當初的細節到底是什麼了。

他明明記得那天天氣很好,衚衕頂上那一線藍天高高的,就連青黑塌陷的牆皮看著都沒那麼爛了,牆根兒底下那一塊塊墨綠苔蘚的陰濕味兒都輕了不少,陽光在雲層後面,漏了幾縷光絲,都鋪在顧維臉上了,顧維睫毛又密又長。

那之後就是一次比一次更虛幻的記憶,白鴿甚至以為顧維在離開姥姥家的時候,跟他說了聲再見。

姥姥糊塗之後,有一次想起來了,主動跟白鴿提起那件事。

在姥姥的記憶裡,那天天不好,早上剛下了一場暴雨,家門口的地面濕漉漉的,那條街的下水道還堵了,不停往上反著發酸的臭水。

白鴿回家的時候渾身是血,鞋底也都是泥,姥姥還笑著打趣說,顧維比他幹淨多了,兩個人一對比,一個像幹幹淨淨的天上仙兒,另一個就是血泥猴兒,跟個小鬼兒似的。

後來白鴿自己都分不清哪個才是現實,也不知道他跟姥姥兩個人到底是哪個糊塗了。

白鴿曾經問過秀兒,秀兒說,是他給自己編織了一個帶著濾鏡的救贖小故事,實際上只不過是顧維路過,但凡有點良心的人,都看不過四打一,而且被打的那一個還是認識的人,所以顧維才沒走。

至於那天的天氣是陰是晴,天空顏色是藍是灰,空氣裡的苔蘚味道如何如何,都是白鴿自己的心理作用,是他的大腦主動臆想出來的,給一個不經意的小故事加深了好用來回憶的美好背景而已。

白鴿不知道背景到底是什麼,他只知道,那次之後他再想起顧維,骨頭裡會生出一陣難捱又深的癢勁兒,他想撓都找不到地方。

白鴿有時候會想,如果顧維有預知未來的能力,知道自己半輩子會被他這樣的人纏上,會不會很後悔當初伸手幫過他,給自己無端惹了個小鬼回來,牛皮糖一樣,黏糊糊的一沾上就再也甩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