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珏是在他們踏出幻境的那一瞬間驚醒的, 十六歲的姚非夢和十九歲的花珏, 兩人的身份在這一瞬間在腦海裡轉換,激得他痛苦地慘叫一聲,而後慢慢地睜開了眼。玄龍想要將他放下來, 花珏腳一站地, 卻跪了下來,雙手不住地顫抖。

玄龍急急地跟著跪了下去, 檢視花珏的情況, 花珏神志還不太清醒, 抬起眼睛看他, 這一眼卻讓玄龍有點心驚——

花珏一直明淨如水的眼睛裡,如今被一層淺淡的血色籠罩了起來, 看起來甚是可怖。

玄龍下意識地要回頭找人:“判官?判官?你說他不會有事的!判官?”

他一把將花珏護在懷裡,準備回頭找判官,卻見到剛剛一直陪伴在他左右的神靈已經不見了。這一場卻是真正猶如一場夢一樣, 花珏在地上跪了好久才緩過神, 勉強拉著玄龍站了起來。

他小聲說道:“嘲風。”

玄龍攬著他:“嗯?”

“我看不見了。”花珏說。

“別怕。”玄龍的心髒在聽見這幾個字的一瞬間縮緊了,接著勉強笑了笑,握住他的手, 騙他道:“別怕, 我剛剛見過判官了, 他說這是入夢之後的後遺症,過陣子就好了。”

花珏“哦”了一聲,而後想起了什麼似的, 神色仍然有些痛苦:“姚非夢呢?”

旁邊,一道冷冷清清的聲音傳了過來:“我在這裡。”

紅衣的鬼魅仍然是他十六歲那年的樣子,年輕,孱弱,卻有十足風情。一旁,亓官跌坐在地上,一動也動不了,聲音似乎也被什麼東西封住了,半個字都說不出來,只有眼中藏著難以言說的悲慟。

玄龍看著他,他看著玄龍,再看了看他懷裡眼神空茫的花珏,而後伸出了手——單手平攤,定定地橫在他們眼前。

“現在,將我帶回衙門罷。”他道。

風聲驟緩,天空中飄落的、細小的雪籽落盡,雪突然就停了。自江邊橫出大片無垠的黑霧,黑霧之後是掩藏的鬼門,它聽從鬼王號令,受倒轉的時節所惑,洞開在五月初三。從今晚起,鬼魂要遠離人間,凡人也要家家戶戶閉門不出,以免出門撞鬼,遇見百鬼夜行。

這一天,魂靈現世,能被凡人看進眼中。

“鬼門開閉,當中有一個月的時間,我可以被凡人看見。你們可以將我緝拿歸案,給旁人一個交代了。”姚非夢笑了笑,“只是我大約撐不到那時候……聽說你們當中有個欽差,欽差的尚方寶劍上有桃木,那麼讓他刺我一劍,便當做就地處決了,花不了多長時間。我自魂飛魄散,不再禍害人間。”

玄龍道:“我不會對你動手的,你去江邊,越過鬼門回陰司去罷。”

姚非夢微笑起來,他的笑容中甚而還帶著幾分天真爛漫的少年氣:“可是我已經派小鬼化妝成人,通知了你們的那個城主什麼的人,他們很快便會來捉拿我。”

玄龍道:“走。”

“我殺了整整十四個人,不該因罪伏誅嗎?”姚非夢問道。

玄龍沉默了一下,而後道:“他們也殺了你,死不足惜。”

“但一命是一命,他們殺了我是一回事,我殺了他們又是另一回事。”姚非夢道,“人間有人間的規則,鬼界亦要聽從陰司的規則。花小先生常說的,要講道理,便是這樣。”

花珏用力擦了擦眼睛,搖搖頭:“不。”他顫抖著聲音,似乎還想說什麼,但翻來覆去都是這個“不”字。

姚非夢接著笑:“你這樣,作為判官筆的主人未免太溫和了些。我的確是殺了太多的人,其罪當誅。”

花珏隱約記得還有什麼事情要說,但他遲遲想不起來。他在一片帶著血色的黑暗中,隱約看見頭頂飄來一盞紙燈,明黃色的。

他以為自己應該看不見東西了,但那盞燈又如此清晰地印在他的視野裡,是孔明燈,上面吊著長長的、五顏六色的紙穗子,上面寫著生人對亡故之人的思念。

鬼門開,凡人也放燈,據說燈同紙船一樣,會隨著河流一起流入陰間,讓離世的家人看見。

花珏陡然想了起來,他要說的是什麼:“不能——你,你的母親還在這裡,即便現在不能,難道去了陰間,你也要讓她找不到你,就這樣拋下她嗎?”

他看不見姚非夢的神情,卻明顯感到周圍的氣氛冷了下來,像是有什麼不該說的話被他說了出來。一旁的亓官楞了一下,接著拼命掙紮了起來,似乎有什麼話要急匆匆地告訴他們。玄龍和花珏都不知何故。

所有人順著花珏的視線抬頭望去,果然看見了頭頂一個孔明燈,明黃色,孤零零地浮在寒冷的深空中。

那是給姚非夢的孔明燈,這個世界上,除了姚大嬸,還會有誰給他寫孔明燈呢?

接著,花珏心口突然一痛,一種超出了他自小以來體驗過、想象過的疼痛席捲了他的四肢百骸。

這種痛苦的劇烈程度甚而直接在這一瞬間逼過了他的極限,讓他陷入了極為短暫的暈厥,又極快地被痛醒了,他痛得四肢抽搐,拼命倒氣,卻不曉得究竟吸進空氣沒有。花珏好似變成了一塊膠泥、一個正在被稚童碾壓的蟲豸,滿眼能望見的都只有死亡。

“花珏,花珏!”玄龍拼命按著他,用盡全力也沒能讓他安穩地呆在懷裡,花珏無知無覺,兩手都死命按壓著心口,只差從那裡剜出一塊肉來,混沌中,花珏痛得只想一死了之,絕望地嘶聲道:“嘲風……嘲風,殺我,我疼……”

玄龍心疼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使勁抓住他的手,不讓他傷害自己,但花珏用力之大甚而讓關節處發出了咔擦的響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