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鶴脊山動,山神跪地稽首,恭迎龍子破出禁制,歸位而出。但睚眥並未出來。

山神誠惶誠恐地發問,隔天收到了一片龍鱗,上書:“此地有人需我庇佑。”

“是何人?既然阻攔了大人歸位,不如由我來替您的位置,保佑他餘生平安。”山神道。

睚眥沒有迴音。

井底的龍早便掙脫了鎖鏈,這個人世間他也找不到當初封印他的那人的蹤影。凡人封他鎮他,他不怨恨,反而甘心替代山神,庇佑一方水土,平衡江陵八方水道。

他曉得這片土地上有個陰息重的孩子,一旦他歸位離去,那個孩子就將陷入沒有正陽之氣福澤下必然的衰微。透過那個時長來參拜他的婦人,他曉得那孩子的名字,是叫花珏。

“龍神,請庇佑我孫兒平安。”婦人變成老婦人,身形也日漸傴僂。

“他會平安。”神在說話,然而凡人不應。

“龍神,我孫兒吃不得葷腥,被牲畜亡靈的怨氣所克,日漸體弱,可有破法?”最後一次來見,婦人已是滿頭白發。

神便當夜託夢,告訴她:“往後我江河湖海中一切子民,皆可以為他所食,而不沾怨氣。”

這樣一個嬌氣的小子,會長成什麼樣呢?

他日複一日地等,想著哪一天大約能看見,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一天,大約等那凡人將死之時,他終於能離開這山中的最高點、睥睨全江陵的地方,去瞧一瞧他的這位小故人。期間,那婦人沒有再來了,他再度發現,人間也沒有了那個婦人的氣息。

從此他明白,人有生老病死。

他忽而也理解了自己那個天界第一不懂事的弟弟,人間有這麼多他們神靈不懂的地方,何怪嘲風被困於人世呢?

睚眥仍舊守在那兒。期間鶴脊山崩水多發,大批居民喬遷別處,連帶著香火供奉也越來越少了。他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身軀正日漸輕薄,變得如同幹涸的薄土那樣容易碎裂,再有十年,他習慣了這種日複一日的孤獨之後,他再度見到了井邊有人來。

那是個年輕的凡人,身上有那個老道一樣輕緩舒暢的氣味,也有那個婦人一樣溫柔和煦的氣味。一身紅衣,紅繩編發,眉目清雋,眼神亮得如同月宮桂樹上的碎金,能拼成一顆星星。

忽如一夜春風來,這凡人卻好像是這樣的一陣風。

他想明白了,這便是他守護了二十年的人。

那人正用手撕下井口的符咒。睚眥笑了笑,剛想抬起頭,告訴他那張符咒早已過了年限,他的身體卻在抬頭望他的那一瞬間崩塌了——潰散如煙,從他伸長的脖頸開始,神靈迎來死亡。灰塵簌簌落盡後,只留了一顆蒙塵的蛋在原地。

這是機緣。此次判官筆要給他們看的東西。

是花珏與睚眥的機緣。

幻境結束,花珏的大腦一片空白,玄龍與他從浮空踏回水晶宮中,花珏落地即倒,被玄龍抱住了。旁邊的蛋發出一聲脆響,裂開了第二條縫隙。

花珏滿腔複雜情緒不知如何說起,念及自己未見的長輩,幾乎給了他半條命、他卻不曾聽說的老道人,還念及默默護佑他二十年,因此死在井下的睚眥,他語不成句,只能擦著眼淚,哽咽了半晌。玄龍溫柔地看著他,曉得這家夥愛哭,便耐心讓他靠在自己懷中。

“你看,你這條命這麼寶貝,別讓他們失望,這一生開開心心過罷。”玄龍在他耳邊說,“別讓我失望,偏陰命早死之類的話,以後你說一次我便欺負你一次,別以為我不敢欺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