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點傻。”玄龍道。

花珏瞅瞅他,望見玄龍一臉坦蕩,於是指了指自己:“我也有點傻嗎?”

玄龍搖搖頭:“你不傻,你不會把自己置於那樣的境地中去。如果有一天……”玄龍頓了頓,“如果有一天,你被人放到那種位置上,不管你願不願意,我都會立刻帶你遠走高飛。你就是你,判官筆給你的東西,或者偏陰命給你的東西,都無法成為你本身,明白嗎,花珏?”

花珏感覺到玄龍比往常任何時刻都要嚴肅,他思索了片刻後,也點了點頭。

從花珏有限的瞭解來判斷,寧清一世,錯便錯在不自知,看不見本我,也看不見眾生。興許那時的他還不懂什麼是凡人和命運,便可濫用判官筆,鑄下大錯。花珏無法想象無愛無欲無求的生活是什麼樣的,他覺得那大約沉寂如死,並不有趣。

玄龍扣著他的手指,低頭看他乖巧應聲的模樣,眼裡忽而泛起一絲微笑:“我那時候看見你……你在江邊渾身濕透,凍得發抖的時候,還肯抬頭看我的眼睛,不知道為什麼,就是忘不掉。一想起來,就很想親你。”

花珏推開他:“……別鬧。”

卻還是踮起腳,主動往他唇上碰了一碰。兩人手拉手行至山頭,終於遇見了幾個行人,花珏上前去搭訕,發現果然如判官所說,他們的存在對這個幻境一絲一毫的影響都沒有,行人只當他們是空氣;兩人袖手旁觀。

幻境的開頭在這裡,睚眥也應當在這裡。

花珏望見一個人撐傘往山上走來,露水天氣,披蓑衣,戴鬥笠,呼吸間呵出霧濛濛的白氣,和瞳仁一樣朦朧發亮。

若是隻看第一眼,他幾乎要以為那是玄龍。仔細一看又並不是,此人面容與玄龍有七成相似,氣質卻沒有玄龍那樣冷厲漠然,反而是一種渾圓大氣的沉穩感。

傘是白的,晨霧也是白的,透著朝陽散下來的輕薄的光亮,年輕人推開新修的寺院門,瞧見裡面住著一個道士。

“道士居於佛堂,這是什麼講究?”睚眥輕聲問。

那老道長得像神仙,花珏不曾見過。粗布衣袍,舉止卻溫雅謙恭,是從骨子裡透出來的一股猶如閑雲野鶴般的悠然自在。一樣的年歲,單看氣度,與那繡花枕頭的青宮道長卻是雲泥之別。花珏被鎮住了片刻,不由自主地往前看去,望見那老道奉了茶,請來人坐下。

“佛祖倦怠,我助他迎客。”老道溫和地道,“施主是從水邊來,要往南邊走麼?”

“我來尋回我的家人,天雷往哪邊走,我便往哪邊走。”睚眥答道,“只是你在這鶴脊山上設下籠罩全江陵的結界,讓我無路可走,今日,我們還是將此事了結罷。”

老道笑了:“我並非要攔你去處,這是我自己的冤孽。我有一位友人,早年我欠他一條命,便要拿此後半生來還他。他臨終前囑託我照顧一條不懂事的小龍,讓我看著他不要被欺負了,我便如約前來,替這條小龍擋你一擋,告訴你不必追了。”

“他是我弟弟,我們自會照顧他。”睚眥沉聲道。“嘲風犯了天條,逃出興州,本應由我們帶回去領罪。”

一人一神,彷彿知交多年,在此慢慢飲茶,言談間並不真正動火氣。談來談去,說不通,兩人便不約而同地靜默了片刻。

只有瞧熱鬧的人還在出聲,花珏看了看自己身邊這條“小龍”,試探著問道:“這個老人說的友人……莫非就是寧清?他是在替你擋你二哥嗎?”

玄龍不說話。花珏想起之前隨同謝然看到的那枚長釘,放眼尋找了一下,果然瞧見屋裡陳設法器,皆紋上一對同心鈴,是青宮中的東西。

他大約猜到了下面會發生的事情:兩人意見不一致,必然會打上一場,這才算完。

前因後果,睚眥同老道的緣分到此,可他花珏和睚眥的機緣又從何而來?

花珏有些不解。室內兩人的茶幾乎在同一時刻飲盡,風起雲湧,天地忽然變色,雷雨慢慢籠罩了整個山頭。

玄龍給他指雲層中的縫隙,教他辨認江陵上空的兩團真氣,風與水碰撞,雷與火交纏,那是睚眥在與人鬥法。

“誰會贏?”花珏問道,話一出口他便知道這個問題問得有些傻。現實中的睚眥是被鎖在井下,活生生鎖死,而後化成龍蛋被他們撿走,顯然是老道贏了。花珏認真打量著眼前的老人,再度確認了,這張臉他根本沒有見過,可是無端給他一種熟悉感,並不令人畏懼,反而讓人想要親近。

塵埃落定時,天邊的烏雲崩塌了一角。僧廟也隨之坍塌了一角,老道與睚眥面對站立,各自分去房中一半的地盤,卻是睚眥悄無聲息地倒了下去,被湮沒在碎裂的磚石與飄飛的草絮中。

“睚眥,我鎮你在此十年。十年之後,鎮符失效,你可重獲自由。這期間,你無法對嘲風動手,且讓你弟弟安生一陣子罷。”

碎瓦之中,一條虎身長龍盤臥於地,被老道抱起來,輕輕放入井中。它探頭望了一眼老人,接著便爬了下去,由鎖鏈自動縛住它的四肢,一聲長嘯過後,它閉上眼,似乎陷入了沉睡。

“十年。”玄龍忽而道,“那張符紙只能鎖他十年,但他過了期限卻也沒出來,不肯離開江陵,也沒有來找我,他是把自己活生生熬死在那兒的。”

“為什麼?”花珏問道。

“我不知道。”玄龍的眼神追著那個老道士,有幾分探尋的意味。“我也不知道……還有凡人曾經這樣幫過我。我想跟著他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