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青聲音低啞, 無眉反應了一會兒後才意識到他說了什麼:“要我跟著他麼?”

“對……暫時跟著罷。”國師沉吟片刻, 猛咳幾聲,濃重漆黑的血積壓在胸肺裡,壓得人喘不過氣來。“不用做其他事。把這個人放到第一位, 知道嗎?”

其實若不是病入膏肓, 他會親自動手去查。

那到底……是什麼人呢?

“我明白了。”無眉點點頭,從他手裡接過寫好的命數, 重新放入袖中:“謝謝你, 這樣我又可以賺到一百金。”

三青苦笑:“你不用再為我尋藥了。你能幫我找到鳳凰淚已是驚喜, 再不用做其他事。”

無眉嘴犟, 死活不承認:“你千萬不要自作多情,除了給你買藥, 剩下的便是我的私房錢。你死了我就打包跑路,片刻都不會多待。”

國師望著眼前的小孩兒,眼裡泛起一抹溫柔:“嗯, 知道了。”

無眉扁扁嘴, 大步走了出去。三青在榻上歇了會兒後,慢慢挪去了桌案前,胡亂翻動了一番, 尋到一封紙函。

與其他求他算命的信函不同, 這封信被封得很嚴實, 掂在手裡極沉,單是盒函便已十分精細華貴。此封信件直接由紫薇臺發出,落款是轉呈尚書部某位大人的要求。

他並不記得這許多名字, 身為國師這幾年,他甚至連紫薇臺的幾個屬下職務都記不清楚,唯一可以知道的,這封信是他無法拒絕的。一旦拒絕,他將招惹的便是殺身之禍……或許連無眉那個小子都跑不了。

覆巢之下,豈有完卵?

上面的人對他步步緊逼,近來甚而已經開始暗示,一旦他不繼續為他們辦事,那麼遲早有人將取代他的位置,連人選都找好了。三青曾見過一次他們找來的一個人,五十歲左右,是一個一身陰戾的中年男子,道號如意。如果三青死了,尚且在修建青宮也要由此人繼承。

他十分厭惡那個道士給他的感覺,見了一面後便再也不見了。想到自己起初成日做夢,心心念唸的創立道派的願望,看來終究還是要為他人做嫁衣裳。

別人越病越糊塗,他卻是越病越清醒,在浮華人世中活了這麼多年,天真一世,這才看清旁人的本來面目。

三青嘆了口氣,看了一眼那上面謄抄過來的姓名,俯身寫起字來。這次那些人要他改的是一個年輕人的命,看生辰八字似乎還不過及冠,有些可惜。

“林和淵,在此易命……驕縱跋扈,令其兵敗,令其失心。諸多易數不一而足,懷罪而死,六詔遺族自此絕滅。”

他手中,一隻象牙白的琢玉筆緩緩顛頓,在燈火映照下泛出柔和的光彩。明明是刻毒無情的詛咒,他寫起來卻好似謄抄詩篇,半分動容都沒有。

重陽節很快便到了。頭天晚上,歡館中人徹夜不眠,佈置場館、呼喝打扮的人鬧出了驚天動地的聲響,花珏一屋子也未能倖免於難。花大寶溜去了後廚偷糕,小鳳凰跟著去了,花珏則被好幾個嬤嬤按在房中,盤發的盤發,整衣的整衣,要求他以絕對漂亮勾人的形象去見他未來的相公爺。

花珏這次沒被打扮得像一隻鳳凰鳥。要贖身出去的人,穿著必然不能似從前那般招搖,歡館裡給他拿來了一身嫁衣,取個吉祥彩頭,按照普通深衣模樣裁整,加寬襟袖,外面再套了一件金絲紋面的收腰紗罩,紋飾是簡單的白虎,除此以外皆用純色,一身正紅,唯獨邊角紋了象徵專一的黑線。這身衣服不似女子那般迤邐華麗,能一眼看出穿戴者是個男子,整潔大氣,花珏穿著意外的貼合。

有個嬤嬤道:“這衣裳是王爺差人連夜趕制的,聽說動用了京城繡院中五十五位繡娘,完成後派人加急送到咱們江陵。鳳篁,你要記著王爺這份心意,切莫以為自己撞了大運便上頭。”

花珏雙手搭在膝蓋上,喏喏應聲,模樣十分乖巧。好不容易等身邊七八個嬤嬤走了,只剩下一個人給他盤發,他這才覺得自在了一些,一面等著身後人給他弄好,一面撿著盤子裡的櫻桃吃。

他想起小鳳凰告訴他當年的事,說是吃櫻桃決定單數生,雙數死,甚是可愛,難怪真正的紫陽王會動心將他帶回去。

盤中還剩的都是花大寶提前用小刀剔了果核,買冬冰,仔細冰鎮好的櫻桃。小鳳凰吃不完的便留給他們倆,花珏吃著吃著,覺得後面嬤嬤的動作越來越輕,不似平日的幹脆簡練,怕他後仰脖子仰得累了,還空出一隻手託著他的後頸。

花珏本來被外面吵得一夜沒睡,此刻簡直要舒服得睡著了。然而,就在他眼睛將閉未閉的時候,忽而覺出有什麼地方不對:此刻實在太安靜了,外面照說應當還在熱鬧才對,嬤嬤們一向嘰嘰喳喳,更不可能寬縱著他在這時候打瞌睡。

花珏睜開眼,果然見到身後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換了人。

玄龍低頭看他,淡淡吩咐道:“別動,還有一支釵弁。”

“你來啦。”

花珏等他替自己插好頭飾,仰臉望他。玄龍摸摸他的臉頰,拉他起來:“實在忍不住,偷偷過來看看你。”

他眼裡帶著毫不掩飾的溫柔與笑意。玄龍一向這麼看他,即便在這幻境的最初有些冷淡,現在卻與在現實中完全相同了,花珏早便應當習慣他這樣的眼神,不知為何卻在此刻覺得心跳有些快。

許是場景旖旎,一個人知道另一個人要接他回家,意義便更加不同一些。

玄龍握著他的手,將他從鏡前拉起來,稍稍打量了幾眼:“還合身。”他望見花珏想看又不敢看他的眼神,覺得有些好笑,正想著要說些話來逗弄他,卻不由自主地閉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