窄小逼仄的車廂裡有一股馬糞的味道, 無眉皺著眉頭, 盡力遮掩口鼻,回頭望去。在他的視線中,江陵樂坊被沿途民居切割成一個斷層, 頂端的樓閣如同空中花園, 藏著不為人知的綺麗與幻景。

他也沒能看清那個讓他覺得有些眼熟的小倌。修身掩面,氣息清幽, 這樣的氣質他也似在某人身上看見過。

無眉低頭將袖子中的紙團拿出來, 抽出來細看, 那人叫鳳篁, 似乎還是個頭牌,生辰八字看起來也沒什麼異樣。但那熟悉感揮之不去, 他想得腦袋都痛了,卻始終沒想起來自己是否在什麼地方見過此人。

他的原則是絕不遺漏任何看似無關的、隱晦的資訊。三青告訴過他,相學中有個說法便是“蜉蝣可撼巨樹”, 並非不自量力, 而是宇宙大事皆顯於芥子之間。無眉要求自己始終以銳利、精確的眼光去看待外物外事,便不會放過這樣的細節。

是誰呢?

他顛簸了一路,終於來到了屏山之上。近日工事驟停, 包括紫陽王上下都忙得團團轉, 急成一團亂麻, 唯獨他師父優哉遊哉地照舊泡藥水,照舊算命。

應當說,除了算命, 這個人也再無別的事情可幹。

無眉走到帳前,輕輕喊了聲:“師父。”裡面傳來三聲清脆的響鈴,他便進去了。

三青還泡在藥水裡沒出來,帳中整齊繚繞,攢了滿室的苦艾氣息。

“今天又給我帶了幾個人的命格?”屏風後的人發問。

無眉道:“兩個。”他伸手將紙團遞過去,並不往後看,屏風後驟然泛起一陣水響,微熱的手伸過來,接走了他手裡的八字。

三青翻開第一個紙團,笑道:“鳳歌,這個名字我喜歡。”

無眉皺起眉頭:“為什麼喜歡?”

“因為鳳歌對龍嘯。”裡面的人回答道,口吻中帶著一絲難以被人察覺的溫柔……和懷念。無眉並沒有聽懂,也不打算繼續問下去。他跪坐在一旁的桌子前面,接著收撿上面的東西:不外乎是四面八方來的信函,想請三青算命人只多不少,有的是請求,而有的則是命令。能擋的,無眉幫著寫了“國師身體有恙”擋了回去,沒辦法擋的,回個不軟不硬的“有勞”便再寄了過來,擺明瞭非要他算,讓人好不生氣。

國師的身體已經相當不好了。三青在藥桶裡泡的時間越來越長,睡眠的時間越來越多,無眉也撞見過幾次他脫力嘔血,雖然口中說著早日為他送葬,會多燒紙錢,但他仍然感到心痛。他是第一個對他好的人,所以即便他什麼都沒有教給他,他仍願意稱他一聲師父,想看他活得長久。

無眉垂眼把信封壓好,開口問道:“行宮的事……你打算怎麼辦?”

三青聽起來不以為意:“涼拌。”他的聲音近來有些嘶啞了,他自己說這是失聲的前兆。

無眉再道:“你是測定這片地風水的相師,你不能坐視不管。”

“我管不了。”三青道,隨後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三天前,行宮地基打好。當今天子是玄武命,“玄”字同“懸”,國師特別吩咐要在此地引水,造一口懸井,以平衡江陵水路,護佑萬民安康。只是動工的人幾鑿子捅下去,卻發現了一個蛇窩,幾百條紅蛇受到驚擾,四散奔逃,活活咬死了十二個工人,甚至拖走了其中一人的屍身,至今沒有找到。此事鬧得人心惶惶,連禁衛軍都不敢再靠近那片地方,工事不得不暫停。

上面人要國師給個說法,但國師坐視不理,只道:“沒什麼好說的。”

三青輕聲笑道:“那兒是我定的地方,我的眼光從來不會出錯。那個地方不可能有蛇窩,蛇到了伏龍望水之處,是要被剋死的。我百口莫辯,還能怎樣呢?”

無眉默然:“有人要害你。”

“是的。”三青的聲音很平淡。

無眉霍然起身,壓著聲音道:“是紫陽王麼?我去弄死他。”

“不是他。我算過,此人良善,生平功勳卓然,只有情路坎坷,沒辦法和心上人走到最後。”三青道,“左右我也是快死的人,興許在他們給我定罪之前便踏上了黃泉道。”

“但是你……”無眉沒辦法平靜下來,他捏緊拳頭,眼中隱約有怒氣。他沖著屏風後的人喊道:“你這人什麼都好,就是不爭,你要是肯為自己爭一爭,說不定便不會這樣。”

“我爭?爭了又如何,我照舊算不出自己的命數,也照舊是個短命鬼。人生在世,不如讓自己自在點,我真是很累了。”三青難得與他討論起這樣的問題,也認真起來:“旁人懼怕我,有人說我是妖鬼,有人說我是活神仙,只有我知道我什麼都不是……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