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龍沒有接受花珏為了轉移話題而提出的這項提議。這個男人低下頭看他,淡淡地道:“他身上有很重的煞氣,不是什麼好人,你應當離他遠些。”

花珏一愣。

城主府與花家遙相對望,只隔了一條街,兩邊都熟稔,花珏小時候常常爬去府上的蓮池裡面光明正大地挖菱角,留一半給奶奶,剩下的一半便送給桑先生。在他還不記事的時候,花奶奶曾救過城主夫人一命,自那以後,城主府中的人便對他們一家格外關照些,這也是花珏能在最有名的私塾中當不要錢的學生、在江陵最繁華的地段開算命鋪子的原因。

不過花珏不知道這些事,他沒有什麼“走後門”的概念。在花珏的認知裡,桑先生永遠是那個溫和地微笑著的、給他打傘的年輕人,他每次過來時會帶幾條活魚,一提茶葉蛋和一張糖畫,走前找花珏借走幾本書,說他這裡的書都是外邊尋不到的,這樣便是抵了人情,算作借書物資。

花珏看了看玄龍,茫然地確認道:“煞氣?”

玄龍似乎有點懶得理他,但還是以一條龍的視角盡心回答了:“他身上有七殺的氣味,很難聞,若不是早年造過殺孽,便是有妖邪纏身。”

他這麼說的當口,花珏已經把手伸進袖袋中摸索著,尋思著能不能找到個開了光的護珠之類的東西給先生送去,還沒摸出來時,玄龍便把他拽著往前邊走去:“行了,那個人這麼多年都沒出事,以後也出不了什麼事。你賺錢的地方是往這邊走麼?”

花珏輕輕地把拽著自己的那隻手拿開,決定跟這條斷袖龍好好地談一談:“你等一等,我們先說清楚,人的好壞我還是能辨別的,桑先生不是壞人。我平日見到他,也沒有發現有什麼東西纏著他,先生以前跟著城主一起打了很多年的仗,所以沾染斧鉞之氣在所難免。論到煞氣,那群邪道士不是煞氣更重,也更難聞麼?書裡說的,盜跖顏淵也不是你這樣的分法,好壞是要看人的。”

玄龍停下腳步。花珏平日溫和,卻是個少見的擰巴性子,尤其是個護短的家夥,每當較真的時候都是這副模樣,他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他。

兩人離得近,大眼瞪小眼,花珏眼神認真,玄龍眼神冷漠。

過了一會兒,卻是玄龍先轉過視線,不鹹不淡地道了聲:“隨你。”

這兩個字說得硬邦邦的,胖頭貍花貓走過去仰頭叫了幾聲,玄龍俯身將它抱起來,冒著雨便往另一條路上走去。

花珏對他這樣的態度有點生氣:“我的鋪子不是這個方向……請你把我的貓還給我。”

花大寶嚎了一聲,在玄龍的肩頭動了兩下,似乎在猶豫著投奔哪邊。玄龍沒有回頭,走了幾步後卻將花大寶輕輕放在了地上,繼而接著往前走去。

他沒有打傘,但這條龍興許是馭水的,豆大的、密集的雨珠還未觸及他時便碎裂了,散成看不見的薄水落入地面,而玄龍衣角半點水痕都不沾,啞黑色的襟袖同他那雙眼睛一樣吸盡了暗色,幾乎要消失在灰濛濛的雨天裡。

花大寶圍著花珏打轉兒,花珏看著玄龍消失在街角處的背影,猶豫了一下後還是追了上去,因為他突然想了起來自己是為何要折返回去——他原本打算給這條龍提個醒,讓他近日莫招搖,還是早些回江裡的好……結果兩人見了面便半冷不熱地拌了一次嘴,也是無話可說。

他拐過街角時,卻發現人已經不見了。空蕩蕩的街頭只有一家包子鋪還亮著燈,花珏嘆了口氣,蹲下去問花大寶:“你們吃了早飯沒有?”

花大寶不搭理他,直接撒歡兒往包子鋪奔了過去,花珏只能破財買了兩個菜包兩個肉包,附帶一小疊竹簽肉。路上,花大寶吃得興高采烈,幾乎要把頭埋進食盒裡,花珏卻在四處張望著,找尋著玄龍的蹤跡。

是走了嗎?

還是……生氣了?

妖鬼常常對人懷有敵意,看玄龍的樣子,這樣的敵意似乎尤其深些,除了花珏。

憑直覺,桑先生是好人,玄龍對他同樣也沒有惡意。花珏這人生氣也一向生不長久,把竹簽肉喂給花大寶之後,他便將四個包子留了下來,揣在了懷裡準備回家。

中途,他繞路去了自己平常擺攤子的地方,取了一本書翻了翻。那是一本名為《三青》的奇談,講盡天下奇聞異事,有些故事裡的人爬上天下最高的山,面臨舉世最深的長淵,一把釣魚竿吊起鯤,那東西出水便化為遮天蔽日的鵬,釣者最後死在白雪皚皚的山頭;有些故事裡的人乘匠人鳥與自己的丈夫團圓,卻在分娩前一刻同木鳥一同墜亡在忘川河畔……花珏尤其珍愛這本書,每一寸的內容都記得清清楚楚。

他開啟某一頁,看到了一行熟悉的字跡,確認了自己記的沒錯:“燒海燕子麼……”

有傳言是出海的人不能往船上帶燕雀等有翅膀的寵物,否則將遇到海難。因為海中的龍以燒燕子為食,鳥兒是註定飛不過海的,如果帶了鳥兒在船上,龍便會誤將整個船隻都當成自己的食物。古人作詩說“未暇燃犀照奇鬼,欲將燒燕出潛蛟”也便是這個道理。

相比鳳凰只吃竹實,龍的口味還是比較親民的。

花珏又發起愁來:“燒海燕……這東西哪裡有賣呢?”

江陵地處東南腹地,花珏長這麼大連海都沒見過,更別說海燕子。再三思索後,他又穿街過巷地找到了一家賣燒雞的店,想著:“應該差不多罷……”

燒雞店老闆笑眯眯地跟他打招呼:“喲,小花兒,不吃素食和魚啦?我再給你加幾個鹵鵪鶉蛋,你要嗎?”

花珏撓撓頭:“是有客人,謝謝老闆。”

他給老闆送了一卦,然後懷抱著一大堆東西往回走,走著走著卻發覺雨越下越大,狂風驟起,直颳得人腳步虛浮,幾乎要被吹得飄起來。花珏眼看著繼續打傘沒準兒要被風吹斷傘骨,想回家也回不成了,只能又趕緊去了自己的小棚子裡,脫了外衫,搭在炭盆上烤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