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術-紙人(第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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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傾盆中,茅草與竹木搭乘的小棚子搖搖欲墜,繡著八卦盤的布卷簾如同一面招魂幡,在深青的天色中慢慢飄搖。
少年將面罩拉下,將黑色的羽衣脫下來放好。此刻立在花珏眼前的,是一個十三四歲、比他還要矮上不少的孩子,他雙手交握放在膝蓋上,彷彿私塾裡最乖巧的學生。他目光銳利,膚色相當蒼白,彷彿是從墳墓中走出來的一隻亙古的鬼魂。
少年掀起額發,靜靜地望著他:“我的名字叫無眉,應當好記。”
花珏看到他那張清秀文弱的臉上少了一雙眉毛,不是類似於被火燒傷的痕跡,而是十分自然的缺失了。少年一副坦然自若的神色,見他眼神疑惑,微笑著解釋了一下:“是勘天欠下的債。”
花珏明白了:“哦……”
他聽說過有些道派崇尚祭天,俗話說禮尚往來,他們會以交換自己的壽命、血液或者運氣為代價,向蒼天求得測天的獨門。這些人往往十分瘋狂,但大多數又十分短命,據說這樣的交換是永無止境的,一旦嘗得了老天給的甜頭便難以停止,這樣的道派往往盛起於一時,然後又飛快地湮滅在短短數年裡,常有獵戶誤入他們的山觀中,尋得排排坐的枯骨,枯骨上還帶著笑容。
換眉毛的事情他從未聽說過,但有人有辦法豁出性命,想必也有將眉毛交出去的法子。花珏想到這裡,看了看無眉身上穿的道衣,有些遲疑:“你和那些道士不是一路的?”
“對,不是一路的,我只是收了他們的錢。一道雷三千兩銀子,就是這樣。”無眉笑了。“我和你一樣,很窮,也沒有師父,我的道派裡只有我一人。”
花珏忽略了“和你一樣很窮”這一點,點點頭,不再多問。早在橋邊時他便看出了這少年和其他人不是一路的,那江中鐵網上黏附的咒術繁而不精,很是費了別人的一番心力,用處卻不大。那群老頭子們看著都不太聰明的樣子,無眉既然有動動口就請得天雷、淩駕於眾人之上的本事,便不會不知道單憑那些符咒是困不住龍的。
花珏撥了撥炭火,用火鉗將炭盆往無眉那邊推了推,望著他:“那你來我這裡,是要……?”
無眉盯著他,眨了眨眼睛:“我們聊聊天好不好?”
沒等花珏回答,少年往他膝蓋上一指:“你也看這本書?”
花珏“嗯”了一聲,又見到無眉眼神中閃現出一絲狡黠與得意:“是我寫的。”
花珏握著手裡的書卷,有些驚訝。無眉托腮看他:“還有些故事,我沒有寫完,你要不要聽?”
胖頭貍花貓蹭到二人中間,挨著炭盆窩了起來,火盆裡偶爾爆出一小團噼啪的火光。
“是有關一條龍的。你聽說過天譴沒有?犯了天條的神仙要歷劫悔改,十惡不赦的惡人會遭天打雷劈,做了壞事要被老天爺懲罰,這便是天譴。
“可我要講的事情也不是天譴;你聽說過……什麼是天笑嗎?”
花珏搖頭:“沒聽過。”
無眉道:“天笑呢,就是被整個天地六道所恥,所過之處,一隻螻蟻都能嘲諷它,因為它在別人眼中就是個笑話,連老天都不忍心降下懲罰。什麼叫陰差陽錯,機緣巧合,其實就是倒黴而已。”
三界六道,近十年間,就出了這麼一條犯盡天笑的龍。
“龍本應棲息江海,遨遊天空,可有隻小龍不知怎的卻生在了山溝溝裡……上百年地困在一個小山村中。龍類要飛昇仙界,就需要以自身法力帶著雨水,順著洪流一起從凡間的橋上游過,這樣的儀式同鯉魚躍龍門有相似之處。它們之所以不能從橋下走,因為女人踏足過橋面,是不幹淨的,龍這麼傲氣的東西,規矩就是不受女子胯|下之辱。”
這些事花珏都知道,為了讓水淹過橋梁,龍飛升的過程中必然帶來洪澇。江陵有好幾處橋下都懸掛著斬龍劍,還是他親手給掛上去的,就是防著有龍昇天之時將橋梁沖塌了,汛期人人自危。
但是為了不斷龍後路,他特意留下了一處小河邊的矮橋,那裡的水位從不比不比江灘更高,既方便了要飛升的小龍們,又出不了什麼事。然而他在江陵這麼多年,從未見過有龍昇天之兆,他唯一見識過的,也只有玄龍一個而已。
花珏已經明白了無眉在同他說什麼,無眉說的應當就是玄龍的故事。
“那座小山村裡最深的水也只是沒膝的溪水,所以是沒有橋讓它飛升的,地勢高斜,故而也積不了洪水。它等了好多年,終於在某一年的時候,發現一個老人修築了一座小小的溪橋供自己的孫女玩耍……那個小女孩不知為何能看見龍的真身,也不知從哪裡知曉了龍昇天的講究,便哄騙那條龍說自己並非女兒身,這小橋沒有被女子踏足過,所以它可以從橋下過。”
對一條龍而言,這想來是個偷便宜的辦法,既然不能從女子走過的橋下過,那麼換一座嶄新的、沒女人上去的橋,應當就可以在沒有洪水的情況下游過去了罷?
花珏目瞪口呆:“然後它就……真的從橋下過了?”
妖鬼對人界的男女分別並不敏感,花珏以往遇見的花妖,也都是男女通吃、無所顧忌的,想來妖界多出斷袖,也不是沒有道理。
無眉道:“是的。大旱的季節,它聽信了那家女兒的話,沒有布雨引洪澇,而是直接從橋下游過,強行脫骨……最後卻因為壞了規矩,修為一朝散盡。
“它是老龍的第三個兒子,本應是和麒麟並列的萬靈之長,卻成了一條半神半妖的瘋龍。六道皆笑他,說從沒見過為了飛升急眼成這樣的龍,果然是長在山溝溝裡的,沒有神獸該有的眼界,最後本末倒置,實在是龍族之恥。”
花珏默默摩挲著手中的燒雞:“他……真可惜。”
“可惜麼?”無眉挑起嘴角:“我還以為你會說他可憐。”
花珏沒有說話,他不擅長將自己擺在“同情別人”的角度。他摸著燒雞快要涼下去了,抬眼對無眉道:“謝謝你講的故事……現在我要回家了。”
“他在你這裡,是嗎?”無眉突然提高聲音問道。與此同時,他站了起來,周身氣息忽而變得淩厲了,有幾分咄咄逼人的架勢。
花珏楞了一下,搖搖頭:“沒有,那天他將你們掃下水之後,便沉入了江中,大約已經走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