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理通事順(第2/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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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必偏,是說政權必須有一個立場,沒有立場,政權也就不需要存在了。
徐平的選擇,是站在被剝削者的立場上,這是中國傳統的立場,也是這個時代能被廣泛接受的立場。天下以民為本,是孟子理論中很重要的內容,接受孟子代表了時代的呼聲。
為什麼使用這個時代皇帝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政治結構,而不是拿課本上源自歐洲的君主立憲制和議會制?因為政治立場不同。
課本上已經講得很明白了,君主立憲和議會制,都是資産階級為了掌握政權而出現的政治結構。徐平的立場不偏向他們那一邊,而是偏向最廣大的被剝削者,自然就不會使用這兩種政治結構。政治結構從屬於意識形態,同一意識形態會有多種政結構,但不同的意識形態則很難使用對立意識形態的政治結構。
君主立憲制和議會制,都是為了弱化統治者對政權的掌控力而出現的,弱化的目的是利於資本家操控政權。只要統治者的權威還重,天然就有號召民眾,有把權從資産階級手中奪回來的可能。公天下的意識形態下,對於統治者來說,大義在手,天下我有。立憲以及種種措施,都是為了斷絕這種可能,確保資産階級對政權的掌控權。
政權的獨立性就在於,在政治結構的最頂層,只有一系列的政治原則,而沒有不可更改之祖宗成法,也沒有不可更改之憲法。誰都想一勞永逸,只是政權被現實教訓了,面對內外各種錯綜複雜的矛盾,一勞永逸還只是一種夢想。或許只有寄望於科技進步,生産力大發展,用極大豐富的物質來慢慢彌合矛盾。
哪怕是在資本主義國家,在資産階級內部,而臨嚴重的危機時,有人想進行較大的改革,大義一舉,依然威力無窮。沒錯,說的就是美國,就是民主制。最高統治者留有較多權力的時候,揮舞著大義,把政治結構大變樣並不稀奇。你能把這一個拖下臺,後面還會再出現另一個,社會危機不解除,這種沖擊就不會結束。無他,政權有立場,但政權本身是獨立於剝削者和被剝削者之外的,危及到政權生存,這種獨立人格就體現出來了。
意識形態的結構中,立場是位於政權屬於誰之下的。為了政權生存,統治者一人敢於挑戰整個剝削集團,這就是意識形態的威力。意識形態決定政治結構,而不是反過來。
當大潮席捲全球的時候,外部矛盾容易掩蓋內部矛盾,甚至有人把面臨社會危機時向外轉移矛盾作為當然之理。時代不同了,這個當然之理也不是當然之理了,向外轉移矛盾而不可得的時候,每一個政權都必須想辦法對內解決社會危機。
徐平的前世,由白人掀起來的全球革命潮正在退去,處於時代的尾聲,每一個文明都在舔舐自己的傷口。帝國主義和國際主義正在退潮,全球化已經是逆大勢而行。從國際事務中抽身出來,應對內部危機已經是一種趨勢,這就是大勢。不管是自覺還是被動,各個國家、民族、文明,都不得不面對這樣一種局面。抽身得越早,損失越小。這個時候還看不清局面,去亂接全球化的大旗,在世界上就會顯得很可笑。雖為小邦,而心懷天下,就說的是這種政權。
前世正是大潮的尾聲,徐平的這一世,正當浪潮正盛的時候。紮緊籬笆,堅定地在浪潮中巋然不動,接下來的一千年世界就是漢人的。卷身到這股洪流中,貪小利忘大義,徒然把帝主義和國際主義的反擊加到自己身上,是在浪費國力,浪費民族的發展機會。
有皇帝,就是士大夫掌控的官僚集體,與皇帝一起治理國家。皇帝的責任,就是使這個治理國家的群體,立場永遠在被剝削者這一邊。皇帝失去了立場,則官僚集團必然就會失去立場,這種政治結構就瓦解了。立場失去了,意識形態就變了,政權性質就變了。
所以說,皇帝的義不在縱容官僚集團上,他站到官僚集團這一邊來,整個天下就非常危險了。君臣和諧,是說大家意識形態相同,但各有職責,矛盾體現在這裡。
皇帝的個人操守不可靠,無非是把皇帝換成一個集體,如同把宰相之權分成宰執集團的眾人之權而已。確定了政治立場,這種政治結構就不會改變。其間的分別,如同君主立憲制和議會制,雖有不同,卻同屬於一種意識形態。
羅馬的元老院共和制,秦漢的丞相制度,是基於意識形態的立場偏向來的。在這樣一個系統之下,會理出很多歷史的脈絡來。
上層建築是意識形態和政治結構,以意識形態為中心。意識形態生發出政治結構和一系的政治原則,由此又有各種各樣的行政舉措。變法,就是在確立了意識形態之後,採取的一系列政治行為,有行政上的,也有取消舊的政治原則,建立新的政治原則。
皇帝與士大夫共治天下,是公天下的意識形態生發出來的政治結構。徐平一直講的怨歸於己,恩歸於上,則是公天下與大一統的政治原則。宰相向天下百姓示恩,就是在做王莽做過的事情。地方官向治下的百姓示恩,則是封建思想,把自己當成了郡縣的主人。
政治結構之下,宰相只可以理政,理政出了差錯,導致民怨,宰相受民怨,而不是皇帝受怨。這個政治原則,是為了體現皇帝與士大夫的主從之分,確保政權的立場。體現在制度上面,就是政令用敕,而減刑免稅之類示恩於百姓的措施,哪怕是由宰相提出來並施行的,也不用敕,而是德音、赦制、曲赦,恩歸於皇帝。而制度性的常例減刑,因為不是示恩之舉,又改到了宰相的敕令裡,為疏決。
地方官是由朝廷派到地方,依朝廷的制度、命令施政的,這個範圍內,百姓受到好處只可歸於朝廷,朝廷認為是個好官,而不可藉此讓百姓感激自己。否則就是封建思想,違反了大一統之下怨歸於己,恩歸於上的政治原則。朝廷縱然一時有行政命令錯誤,由此引起的民怨也是由地方官承擔,不可以向上推託,分辨是朝廷內部的事情,與百姓無關。挾民意而對抗朝廷,就是封建思想,不符合大一統的政治原則。如寬刑免稅興學之類,地方官提出來施行,必須是以朝廷的命令,主要是中書的敕令行下來,而不能自作主張。哪怕從頭到尾中書就是簽個名,蓋個印,這個好處也是來自於朝廷。這條政治原則,是為了保證地方的向心力,不破壞大一統的政治結構。
所以萬民傘之類官員要當心,一個不小心,不但不會受到獎勵,還有可能受到嚴重的處罰。違反政治原則,比違反制度更加嚴重,就此被打入另冊也有可能。徐平離開邕州百姓雨夜相送,這是百姓和他的事,朝廷並不會因此獎勵升遷。如果他拿著這件事,回京之後作為自己治理地方的功勞,反而會被別人抓住把柄。
公天下,大一統,地方官在郡縣,朝廷查的是治理成績,百姓的態度不太重要。這個職位本來就要待朝廷受怨的,百姓口中的名聲好了,朝廷就要查是你做得好,還是以朝廷職責市私恩。萬民傘之類對官員絕對加成,是封建殘餘,是有家天下的意識形態在內。
由意識形態而延伸出來的這些禁忌,在政權內部就是政治原則,在政權外部就是政治正確。官員要有政治意識,很大一個原因,就是除了法律制度,還有各種各樣的政治原則和政治正確在約束他們。不以政治原則來要求,就不在官的範圍內,是吏了。
官員不適任被貶被免不只是做錯了事,用徐平前世的話來說,有的時候是政治立場不堅定,政治原則不清楚,缺乏政治敏感性。犯了這一條,比做錯了事還嚴重,受到的懲罰也更重。歐陽修因朋黨被重貶,便是違反了政治原則。
政權的獨立意志越堅定,意識形態越強,對官員的政治立場要求就越嚴厲,違反政治原則受到的處罰就更重。徵民間賢士,給官不做的,很多人是淡泊名利,但也有一些人是不想受到政治紀律的約束。以為古代只有忠心不忠心,被不被人賞識,做官不用講政治就想當然了,是把古代都當成家天下和私天下了。不同的意識形態,會有不同的政治。
政權內的官員要講政治,吏不需要講政治,即吏無義,這是官與吏的區別之一。
不涉及上層建築,不足以稱為變法。有的變法觸到了意識形態,有的變法只是及於政治結構和一部分政治原則的調整,這是廣度和烈度的不同。意識形態和政治結構完全被推倒重來,可以稱為革命。有時是別人革政權的命,政權橫下一條心,也有可能革自己的命。
政權有獨立的人格,而臨危機時,必然也就會有自救的行動。當自求必須要觸動到最深層的意識形態時,便就天下大變,進行自我革命了。延伸來說,中原王朝一次又一次的變法改革,王朝更替,廣義上就是在進行一次又一次自救,一次又一次自我革命。